第 155 章 慈母(4)
柴慧出門后,目光在顏曉回和竹海兩人之間來回移動,確定他們沒有出事,驚喜、放鬆、委屈和嗔怪在她臉上快速閃過,最後簡化為四個字:「沒事就好。」
跟林沖打過招呼,他們結伴往回走,花榮和竹海行得快些,沒一會兒就跟柴慧她們拉開了距離。柴慧趁機對顏曉回說:「近年來梁山接連打勝仗,宋江本意是要讓朝廷看到他和手下諸將的價值,可是有部分人本身的學識與見識決定了他們無法認識到這一點。」
「有人反對招安?」
「反對的聲音一直存在,我的意思是有些人被勝利沖昏了頭,以為自己有實力和朝廷一較高下,從根本上認為梁山有實力造反,為什麼不招安。」
顏曉回從不假客氣,她嗤笑一聲說道:「聽說駐守開封府的禁軍就有三十萬,全國加起來怕有百萬之數,若再算上廂軍,一人一口唾沫能再造出個八百里水泊,做什麼夢呢。」
「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不過他們要是一直存着這種心思,欽差來一次被羞辱一次,最後惱火的是天子。我還指望他下赦書呢,早晚讓他們攪和了。」
「你不是早防着他們嗎?」
「隋曉已經回到張叔夜身邊,他捎信給我,說張叔夜不久將從海州任上調往濟州,屆時起兵直奔梁山泊,非打服他們不可。」
「真不曉得你是哪頭兒的。」
「我哪頭兒都不是。」柴慧見花榮他們在前面等着,忙囑咐顏曉回,「我跟張叔夜聯繫的事要瞞着花榮,除非你想看我倆兵戎相見。」
「我還挺想知道你倆誰技高一籌。」
「那可不行,我怕把他打死。」
小屋裏的陳設跟以前沒什麼不同,甚至比柴慧在時還要整潔一些。顏曉回反覆告訴自己要接受時間過去一年的現實,當花榮將熱水放在她面前時,她開口問道:「當年跟你們不熟,我不想多事就沒點破秦明那天做了什麼。花將軍大概能看出些問題吧,你有沒有揍他,狠狠地揍他?」
聽她提起秦明,花榮的表情瞬間垮了。竹海氣的直捂臉,心說這女人一點都沒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只要自己不尷尬,天塌下來都跟她沒關係。
「怎麼了你們。那天開陽姐姐捨命把我推出馬車,這一年來又滿世界找我,我領她這份情,一定要為她打抱不平。秦明看着像個直腸子沒心機的人,誰能料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他會把我們擋回車裏?我們是沒摔死,可開陽姐姐……」
桌底下,竹海又快又狠地踹了她一腳,花榮也雙手按在桌上差點站起來捂她的嘴。柴慧把一切看在眼裏,輕笑一聲說道:「你們別緊張,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有什麼變化,大家都照顧我的感受,不忍心揭我傷疤,我也就心照不宣地這麼過來了。」
她的右手被花榮握住,瞧着對方滿是心疼的目光,連忙看向無人的角落:「別那麼看我,勾的我難過。以前常聽黃信說起,秦明會躲起來喝悶酒,感嘆他在山上凡事都要小心翼翼,說話也要萬分留意,提防禍從口出,簡直要被憋死。我答應過幫秦明求赦免,但早年間因為忌憚天子沒敢向他提起,他心裏肯定有怨。不管因為什麼原因,那一瞬他對我起了殺心,我不感到意外。在這座山上,很多稱兄道弟的人都在壓抑着對彼此的仇恨,這是他們為自己未來要走的路做出的妥協,我也得妥協,至少現在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最佳時機。」
顏曉回點點頭:「可以不計較,但是要提防。你現在是凡人,就算每次到陰司都能被三生石留住,肉身能承受的損壞也是有限的。」
「我今後會小心。說說你們怎麼樣?一年多的時間可不短,你們被什麼困住了?」
那夫妻兩個真誠且關切地看過來,竹海簡直要鑽進桌子底下去,幸而顏曉回沒什麼神經,從發現蝴蝶開始侃侃而談:「開陽姐姐,我記得你的童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大內度過,你也說過自己很淘氣,皇城內沒有你不曾踏足過的地方。那麼,你去過紫微殿嗎?」
「小時候還真沒去過。紫微殿是個很特殊的地方,說它屬於皇城吧,那道將它與皇城隔離開來的牆高得要命,生怕別人不知道紫微殿是一座被拋棄的宮殿。可要說它不是皇城的一部分吧,它又被四四方方的宮牆圍在皇城之內,從拱宸門進來不遠處就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兒,那就是紫微殿與皇城唯一的通道。」
她想了想又接著說:「我記得正是你們失蹤那天,鄭皇後跟我提到了紫微殿,慕容貴妃和程芙都常往那裏去。我到附近看過幾次,沒瞧出哪裏不對,就再沒去過。」
顏曉回疑惑不解地問:「你可曾進去過?」
「進去?那地兒都平了,一眼就能看個遍,我進去幹嘛……你們「進去」了?」柴慧目瞪口呆地看着顏曉回和竹海,二人無奈地點點頭,她更覺得不可思議,「莫非那裏有什麼結界?」
「不是結界,是不同渡劫世界之間的裂縫。」顏曉回把自己關於時間與地點的分析講了一遍,直到柴慧和花榮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才問,「你們猜我見到了誰?」
「隱元?」
「程芙?」
顏曉回伸出食指擺一擺,否認了他們的猜想:「我遇見了在初夏的荷塘邊梳妝的沈婉儀,還有撐着船來找她告皇帝狀的李相公。」
柴慧和花榮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才想到了正確答案。
「是沈鉞和李承睿!這太離譜了,你看到了很久以前被困在渡劫世界裏的他們!」
「對,其實我們在那邊呆了沒多久,想不到外面居然過去一年的時間。沈鉞提醒過我們,說不同的渡劫世界時間上差距會很大,也是我大意了,存着僥倖心理跟她多說了幾句話,白白害你奔波又擔心。」顏曉回端起水來一本正經地說,「來,敬你一碗水算是賠罪,***了。」
她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一大碗熱水,柴慧和花榮相視一笑,竹海則看的心驚肉跳——時移世易,這個女人也變得滑稽起來了。竹海正想着呢,顏曉回放下碗問他:「你不表示一下嗎?」
不等竹海抄起碗來,花榮把手按了上去:「你一老爺們兒喝這東西賠罪不寒磣嗎?晚上陪我喝出三壇酒來,我立刻替娘子原諒你。」
「只要你請得起,六壇都沒問題。」
在座的都笑起來,氣氛變得輕鬆許多。
顏曉回問柴慧:「你沒有沒有遇見什麼危險,程芙、林靈素、隱元、天子,他們都沒有害你嗎?」
「我說不好,有時候總覺得有人在暗中保護。我猜可能是洞明,但是不管我怎麼請他出來見一面他都不肯現身。」
「先不管那些了,就算隱元他們在紫微殿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也做不成了,沈鉞修補了那道裂縫,誰也進不去了。」
花榮幾度欲言又止,琢磨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你之前篤定隱元會藏身於華陽宮,結果只找到了她的牌位對吧?她會不會……我瞎猜的啊……她會不會在你們說的那個裂縫裏。」
「藏在裂縫另一側的紫微殿!」顏曉回話音剛落,竹海懊惱地拍着腦袋,直後悔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別拍了,咱們不可能在那裏尋找,把她堵在裏面也沒什麼不好的。」
花榮好像還有話說,柴慧催道:「你怎麼回事,今天怪怪的,想到什麼就說嘛。」
「我試着用你們神仙的思路來想這個問題啊……神仙是不是能把靈魂和肉身分開……」他觀察一圈,每個人都滿臉疑問,「怎麼說呢,如果她是個完整的神仙,你們不至於費那麼多功夫去找她,她也不必藉助什麼慕容貴妃、程貴妃的來傳達自己的指令。我覺得她可能把靈魂藏在一個地方,肉身藏在另一個地方;或者乾脆是像我們凡人一樣已經死了,只剩下個靈魂躲來躲去。」
他的猜想給人一種毫無根據地扯淡,然而還有幾分道理的感覺。
柴慧問他:「你怎麼會突然有這些想法?」
「也不是一時產生的想法。聽你們說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想到這些,尤其是二仙女提到蘇妲己的時候。我從小看雜劇,聽說書,對狐狸精附身蘇妲己的印象很深刻。在我老家那邊,這個故事的內容是狐狸精把肉身藏在軒轅墳里,自己的靈魂鳩佔鵲巢進入蘇妲己的軀殼。她之所以憎恨黃飛虎和比干不僅僅因為二人殺死了她的子孫,還因為他們燒壞了她的肉身,讓她只能永遠留在蘇妲己體內。這樣她必須殺死蘇妲己的魂魄才能完全擁有軀體的支配權,否則會時不時地被原本的靈魂干擾……」
其他三人都陷入了沉思,沒想到給他們關鍵提示的會是一個凡人。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顏曉回:「反正也沒有別的頭緒,隱元找不到,洞明不現身,我們乾脆照着花榮的思路試一試。」
柴慧苦着臉說道:「就算他說的沒錯,我也沒想到什麼辦法。」
「你當然想不到。記不記得我在攬月閣用過的那種尋找隱元的方法?那是循着服食過「婪」的人去的,這個人必須是實體,不是靈魂。如果花榮猜的對,那麼隱元的肉身在沈鉞那邊,這個方法當然找不到她。」
柴慧追問:「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不等顏曉回應答,花榮突然叫了一聲,嚇得柴慧直掐他:「你幹什麼一驚一乍的,越老越不深沉。」
「天壽兄弟說有要緊急事找你,讓我看到你就趕緊喊你過去找他,我一見他們倆就給忘了,你快點去!快點去!」
柴慧五官都快擰到一起了:「你怪怪的。」
「沒有,我看他特別著急。」
他邊說邊往外推柴慧,後者被他催得急了,只得答應先過去看看。顏曉回端坐在凳子上,稍加思索后對竹海說:「你陪着開陽去一趟吧,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竹海想也沒想就跟了出去,花榮明顯有點激動,親自把竹海送出了大門。他「不深沉」的一舉一動完全落在顏曉回眼裏,等花榮確定竹海和柴慧走遠后,她發問了。
「你好像了解一些關於隱元的事,而且不方便讓開陽姐姐知道。」
「我就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目前為止,在我認識的仙女樓眾仙女里,就我家慧娘最笨。」
「我可不是仙女樓的人,你別亂划陣營。說說吧,剛才的猜想不是你琢磨出來的對不對?」
花榮默認了:「我有苦衷,不能直說。」
顏曉回盯着他看了片刻,問道:「我應該追查隱元的魂魄所在嗎?」
「你不能查。」花榮斬釘截鐵地說,「招安的事很快能有結果,等我到了東京會親自解決掉隱元。」
「這就是沈鉞留給你的殺手鐧嗎?」
「是。」花榮目光如炬,堅定又決絕,「事到臨頭我不能再隱瞞下去了。你,竹海兄弟,你們都不要再管隱元的事,否則將來會陷入兩難的境地。要麼放縱女干邪,要麼失去朋友。」
「難怪沈鉞說那是個缺德的主意。她早就知道隱元的藏身之處嗎?」
「應該沒有。貌似是突然想到的。」
「這樣啊。可是……如果你做了,開陽姐姐……」
「總要有人去做,沈鉞深思熟慮,能做到這事且讓她信得過的只有我。」花榮笑了起來,笑的有點苦澀,「我總覺得慧娘嫁給我只是想讓開陽和天英的感情有一個結局,所以當她提出想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我陪着她去求公孫先生,希望她想要的結局是完美的。」.
顏曉回嚴肅地說:「她體質雖然差點,但是不影響生育,我回頭準備點滋補的方子給你。」
「謝謝。等開陽和天英的故事圓滿結束,來生我們之間,不會再有關聯了。」
「真的要一個人承擔下來嗎?也許你可以說給我聽聽……」
大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嚇得顏曉回忙把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鄭天壽叉着腰一臉找茬相大步進門,上去摟住花榮的肩膀問:「哪孫子說我有急事找慧娘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