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5)
那條細長的線一直延伸到公墓,聞吟寒將車停穩,和季秋一起將老人扶下車,但老人似乎已經不認識這是什麼地方,環顧四周,眼中滿是茫然。
“顧老,”季秋輕聲詢問老人,“您對這裏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被稱作顧老的老人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似乎有些懊惱自己越來越差的記性,見狀,季秋趕緊拉住他的手,“沒事沒事,記不住也沒關係,我們先跟着進去吧。”
聞吟寒自下車之後,神情就淡漠了許多,他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似乎沒有繼續往裏走的打算。季秋不得已出聲提醒他:“……聞吟寒,我們不走嗎?”
意味深長地看了顧老一眼之後,聞吟寒邁開步子:“走吧。”
細線通往公墓深處,也不知是心理因素作祟,還是天氣真的陰了下來,季秋總覺得視野可見的範圍變小了,道路兩旁冰冷的墓碑也變得陰森起來,忽然颳起的風吹得樹木呼呼作響,乍一聽,好像是誰在低聲哀嚎。
他看了眼時間,“這才早上十點,天怎麼暗成這樣了。”
顧老一心只想往前走去找自己的老伴,對季秋的話充耳不聞,季秋也沒想過聞吟寒會和自己搭話,所以只是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就閉上了嘴,緊跟聞吟寒的步伐。
為了照顧老人家,聞吟寒將腳步放慢了不少,他觀察着四周。
陰氣很重,不過這對於公墓來說,還屬於正常範疇,但這麼重的陰氣,卻看不到一個鬼,這就有點奇怪了。
他們走了可能是十來分鐘,但那根細線卻還是看不到盡頭,顧老已經累了,季秋不得不扶着他在一旁休息。
聞吟寒指着前邊不遠處的長椅,“再走兩步吧,前面有椅子。”
顧老坐在長椅上,季秋輕拍他的後背,為他順着氣。公墓到底有多大,季秋並不清楚,他很少來這邊,但他們走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類似邊界的地方,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
自從上次撞鬼之後,季秋就重組了自己支離破碎的世界觀,迅速接受了這個世界有鬼,還不少的事實,同時也無比慶幸自己是個普通人,平時壓根就看不到那些東西,不然遲早會被嚇成傻子。
忽然,他好像看到一道漆黑的身影,隱藏在扭曲的霧氣中,只露出那雙冷冰的眼,死死盯着這邊,不對,應該是盯着自己。
季秋呼吸急促起來,強迫自己挪開視線,他求救般看向聞吟寒。
然而此刻的聞吟寒沒空搭理他。
聞吟寒坐在顧老左側,開口問道:“顧老,您還記得您的老伴是什麼樣的人嗎?”
聽到自己的老伴,顧老終於清醒了一些,他緩緩笑起來。
“她啊,哪哪都好,就是愛瞎操心,操心家務,操心鄰居,操心流浪的貓貓狗狗,就是不操心自己。”
對於上了年紀的顧老,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總歸是有些疲累,他歇了歇,“她身體不好,我想帶她去醫院,她總說浪費錢,不願意去。”
“半夜咳嗽得難受,”顧老的笑容隱了下去,“還會咳出血,她淚花都出來了,還安慰我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季秋被顧老的話吸引,忘記了剛才那瘮人的一幕。
顧老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聞吟寒又問他:“那你們去醫院了嗎?”
他的語氣格外溫柔,和他此刻舒緩的眉眼一樣,都是季秋從未聽過和見過的模樣。
即便如此,顧老卻還是像被這句話刺激到了一樣,神色變得慌張起來。
“醫院,對,醫院,”他神經質地重複,“我送她去醫院,我要送她去醫院。”
顧老站起來,來回踱着步,他似乎是想尋找去醫院的路,卻一直在原地打轉,凌亂的腳步加上拐杖觸地的聲音,交雜成顧老慌張而恐懼的內心。
季秋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他無措地看着聞吟寒,希望他能想想辦法。
“醫院、醫院……”
聞吟寒無聲地盯了顧老許久,而後才扶住他的手臂,“您帶着老伴去了醫院,見到了醫生,醫生給您的老伴做了檢查,他是怎麼說的?”
“醫生?”顧老忽然愣在原地,表情木訥,“醫生說,肺癌、肺癌晚期,還剩……還剩半年的時間。”
季秋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很想阻止聞吟寒再問下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您還記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顧老沉默下去,獃滯地望着天,好像並沒有聽見聞吟寒的問題,一條細線忽然出現在他無法聚焦的視線中,讓他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顧老!”
季秋一個沒注意,顧老就已經不管不顧地繼續往前走了,他看了一眼聞吟寒,見對方沒有繼續動身的打算,就只能自己咬咬牙追了上去。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墓碑之後,聞吟寒忽地開口:“死了。”
“死了。”有什麼藏在霧氣中肯定了他的想法。
沉默半響,聞吟寒邁動步子朝着他們前進的方向走去。
季秋和顧老迷路了,雖然心裏慌得要死,但季秋還要硬裝淡定,因為這裏還有個舉目茫然的老人。
不知不覺間,霧氣越來越濃,籠罩四周,讓他們連此刻是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季秋再看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現在是十點半,早上十點半而不是晚上十點半啊,怎麼能黑成這個鬼樣子?!
他拍了拍自己凍僵的臉,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風似乎停了,沒有時有時無的“哀嚎”聲,也算是讓季秋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突兀的腳步聲響起,緩慢朝他們靠近,季秋一口氣又憋了回去,這絕對不是聞吟寒,他敢百分百肯定。
那既然不是聞吟寒,誰還會在公墓晃蕩嗎?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就在季秋屏氣凝神準備背上顧老就開跑的時候,顧老卻忽然動了,他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往前走去,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歡欣,“曇枝,雲曇枝……”
季秋想起來,曇枝是顧老老伴的名字。
“青山?”
一個窈窕的身影自霧氣中慢慢出現,青春洋溢的面龐,穿着色彩歡快的長裙,扎着兩個麻花辮,垂在兩側,不管怎麼看,這都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蔥少女。
和顧老口中的老伴沾不到半點關係。
但顧老卻絲毫沒覺得不正常,或許是因為眼淚早就模糊了雙眼,讓他看不清眼前之人,也或許是,曇枝,雲曇枝,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少女嬌俏的模樣。
“顧青山,”少女模樣的雲曇枝面露驚訝,“你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了?還哭了?哭什麼呀?”
顧老捂着臉,不敢上前,也不敢去看。
他怕自己滿臉的皺紋會嚇到對方。
雲曇枝卻不滿這人對她的逃避,“顧青山,顧青山,顧青山。”
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遍重複,如撒嬌,一定要她的戀人回應他。
“顧青山,再不理我我就走了啊。”
“不,不要走,”顧老猛地抬頭,痛哭流涕的模樣,被嬉笑不止的雲曇枝抓了個正着。
“好丟人啊,顧青山。”她忽然不笑了,滿臉嚴肅,“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也敢亂沖亂闖的,走丟了還哭哭啼啼,好丟人。”
不,不是這樣的。顧老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說不出話,這個雲曇枝雖然近在眼前,但他總有種錯覺,他們之間似乎隔着無法跨越的距離。
“走吧,我帶你們出去。”
雲曇枝終於注意到旁邊傻了的季秋,“這裏可不是你們能待的地方,會看到一些不幹凈的東西哦。”
季秋心說,你就是不幹凈的東西吧。
可顧老不願意,他心裏很清楚,如果真的跟着曇枝離開這裏,他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曇枝了,所以固執地杵在原地,任由雲曇枝怎麼勸說、激將都沒用。
“我不想走,”顧老眼角的淚水還未流干,“我捨不得你。”
雲曇枝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你怎麼這麼固執啊,我不是說了嗎,在這兒待久了對你身體不好,一個八九十歲的老爺爺了,怎麼一點都不知道顧惜一下自己的身體。”
聞吟寒找到他們的時候,雲曇枝話音剛落,他不清楚這裏發生了什麼,但從雲曇枝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惡意,就將手中的五雷斬鬼印收了起來。
“這是雲曇枝,”季秋和他介紹道,“可能是顧老爺爺的伴侶……年輕版的。”
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全然不同,不過聞吟寒也沒有多深究,反正只要顧老覺得是,那他們外人就沒有插手的權利。
見又來人了,雲曇枝是又急又氣,“哎呀,怎麼你們一個兩個都往這裏闖啊。”
“我們是來找你的,”聞吟寒告訴她,“顧老說你們一起下車的時候,你走丟了,所以來拜託我們找你。”
“找到這兒來嗎?”
雲曇枝看着眼前這個佝僂着身軀,白髮滿頭的老人,已經不是他們剛認識的模樣,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不聽勸誡。
“那我跟他說說悄悄話吧。”她無奈。
聞吟寒和季秋走到另一邊,把空間留給他們。
“那個雲曇枝,”季秋喉頭髮哽,“是已經不在了嗎?”
“嗯。”
回想起之前成曳和聞吟寒問顧老的話,季秋已經能大概拼湊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顧老的老伴,雲曇枝其實許久之前就已去世,剩下的孤家寡人顧老,應該是被兒女送到了養老院,但顧老並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老伴已經離開自己的現實,所以一直自欺欺人,覺得她還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甚至約好了要一起去挑選骨灰盒。
所以顧老偷偷離開了養老院,來到煙海殯儀館,然後又不知道什麼原因,誤以為自己的老伴走失,於是走進殯儀館尋求幫助。
“也不全對,”聞吟寒手指劃過周邊的霧氣,“雲曇枝女士應該剛去世沒多久,陪在顧老身邊的,可能是她的魂魄,不願離去所致。靠近殯儀館之後,被發現了,才不得已藏起來。”
原來是這樣,季秋嘆了口氣,“對於他們來說,誰都不願意離開對方吧。”
所以即便知道她離世,也願意接受用另一種方式陪伴。
已亡人……
聞吟寒忽地笑了笑:“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