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面
1
那天的雨其實蠻大的,稀里嘩啦。
雨水與新月擦身而過,像是那掩面的姑娘在嘩嘩的流着眼淚。
天空的雲形黑布拉過,透明的淚珠從天而降,拼盡全力,對這座城市一陣暴錘。個個塊頭不大,脾氣卻很不好。
小草搖頭,枝葉抖動,個個瞪大了眼睛瞅着。
壞傢伙們張牙舞爪,扯着嗓子大聲尖叫。領頭的腦袋是最圓的,說,咱個頭小,但是氣勢不能輸。俗話說的好,滴水都能穿石——那是你們的師叔,你們要好好向前輩學習。正是因為他老人家習於苦心鑽研,修於心,立於行,吃盡了世間疾苦,才有了這個被載入史冊的成就。看吧,現如今時代翻了多少頁了,仍被廣被傳頌,豈不美哉?爾等如今努努力,要說也是可以一戰而功成名就,落個名垂千史。
小的們腦袋比較扁,但聽得很認真。大伙兒流着哈喇子,紛紛點頭,在上面瞅着哪個不順眼的,一頭就紮下來了。
那些不速之客像子彈似的噼里啪啦的敲擊我的腦門兒,猶為頑強,也極不尊重人。
我沒有打傘,背着包,蹚過蹦蹦噠噠的流水,在小道迷了路。樹很大,影子也很大,暗影綽綽,顯得黑的地方更多了。
再看天際,冷月那陰陰的白色在流動的幕布上跳躍,飛舞,讓整個畫面籠罩着緩慢浮動的單調色彩,氛圍屆時凄涼。
喧囂,吵鬧。
極為的喧囂,極為的吵鬧。
我的格子褲和水面上浮浮沉沉的陰影相得映彰,莫名和諧。有那個幾個瞬間,我總覺得流水漫過了我的雙膝,讓我有了下身置於水中而上身卻置身事外的錯覺。這讓我的身體呈現着冰與火的互不相容的態勢,感覺尤為清晰且明顯。
暗影遊離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發去消息:我迷路了。剛打完一句話,冰涼的手機瞬間變成了冰涼的落湯雞。
我再度覺得自己置身事外了。而壞傢伙們的行為也同我一起變得撲朔迷離。
大概只過了1分鐘吧,半空的布幕驀然撤離,雨勢瞬間變小。我能明顯的聽見圓腦袋首領扯着嗓子大喊:進攻!進攻!我們去別的地方嚯嚯別人。
於是烏雲抽身離開,像划著一葉小舟,不緊不慢的與天上的月亮揮手告別。
我腦袋裏的聲音剛落,不遠處便傳來猛獸在林間行走的聲音。同我一樣,那聲音蹚水而來,蹦蹦跳跳。
地面的水流不再跳躍,脾氣漸緩,滾着小浪逐漸滲透到地表之下。一旁的小草也是鬆了口氣,彎着腰,讓水珠順勢而下。
伴隨着一聲清咳,李瓶子出現在我的眼前。
沒看清臉蛋,朦朧的身形在暗影中閃爍。她向我靠近,我才看見了她的臉。輕鬆,愉悅,一如既往的開心,一如既往的臉上掛着笑。
沒幾句寒喧,我隨她往前。
我淌過那清水,低身躲過垂着腦袋的枝幹。我時不時的抬頭目測着樹葉的高低,露水便趁機多次跳進我的眼中。
眼睛發澀,我閉上一隻眼,卻看見了暗影涌動。
張牙舞爪的樹木成精,聯合著匍匐在地面的野草和野花,密謀着一切。
我側耳傾聽,心生忌憚:難道,他們想卸下我的雙腿?腦袋?
我哭了,愈加昏沉,不覺也有些腿軟。冰涼的風在樹和巷子間穿梭,閑來無事。
我背着包,疾步趕上李瓶子。我不知道她是否被我的莫名緊跟嚇了一跳,反正我是被密謀者們嚇壞了。
坡很陡,路很滑,包很沉,黑夜很嚇人,而李瓶子卻一聲不吭轉身進門。
我在暗淡的小巷中摸索,充滿恐懼:媽媽呀。
然後我嘗到了鼻涕泡泡的味道,鹹鹹的,像嘗着鹹鴨蛋的蛋黃。
我吸着鼻涕,緊隨其後。我也扎身進入,可小破門卻差點將我絆倒。
那是深綠色的鐵門,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深綠色的鐵門。它原本顏值很高,只可惜被暗夜剝奪了朝氣和青春。但凡陽光燦爛一點,它容貌的綠色是很亮的綠色,是很美的綠色。可如今暗夜孤寂,那綠色,只能是暗啞而深沉的綠色了。
那是彎曲的鵝卵石小道,跟四周的環境相得映彰,相互陪襯,相互讓互相變得更加好看。
那是濕淋淋的小草,個個都像剛從泳池上岸的姑娘,未曾擦乾頭髮和周身,水珠粘滿頭髮和腦袋,晶晶亮亮,異常美好。
那是一個沉默的涼棚,當你盯着它的時候,它也一樣會緊緊的盯着你。涼棚下那些充滿憂鬱的桌子和椅子,一動不動,思索着自己的人生。
那是一棟3層樓的小洋房,很美。雨後的她更是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乾淨,純粹,和諧也美好。
這裏,我來過幾次,在這片花園裏待過,走過,躺過。也在那涼棚下休息過,翹腳而坐,停留過,也發過脾氣。那時候孩子們擁擠在涼棚的一角,可愛極了。
我隨着李瓶子置身前台,辦理了入住。仍然是那個房間,一直以來都是。她微微一笑,而我轉身離開。
三樓不高,距離不長,但路途卻成了一趟旅途。
樓梯的末端,轉彎還在。木人依舊微笑,依舊可怕。她歪着腦袋,嚇壞過兩個孩子,而且都是男孩,並且已經初中了。還嚇壞過一個女孩兒,五年級了。
我熱情的與木人打了招呼。可對於她是否回應,我既有些擔心,又充滿了期待。
我想到的是:大不了我擰着包縱身逃離案發現場,憑藉我的速度,我相信我自己,我相信綽綽有餘。
幻想的雲煙推着我向前,我走向最裏面的那個房間。
開門,清新的味道迎面而來,清爽的感覺在胸口蔓延開來。我嘴角上揚,快速的放好了全部的行李——一個背包輕悄悄地倚着桌面。我愣在原地,不覺無所適從。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與她有了了長談。我說,我好餓。
她說,我可以煮麵給你吃。
我很驚詫,不知所措,但也很開心。
(媽呀,這是發生了什麼?我在做夢嗎?)
我發自內心的開心,但也很樂意接受並實踐這個事實。我發了最後一條消息,轉身下樓。
廚房有一張很長的桌子,我每次上課,都把電腦放在靠裏面的位置。她在那裏泡茶,盯着牆上的綜藝。
我表達了我的問候,她為我沏上一杯茶,側身出現在了灶台前。
我有點不知所措,安放着不知該如何安放的兩腿。
我是為了一碗面而來,因為肚子太不爭氣了。她是為了一碗面而出現在灶台前,我也很不爭氣。
我多次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她說,不必。
我耐心靜候,無所事事,也無所適從。
我面向她而坐,與之深談。
她藏身在半身高的灶台後面,嫻熟的操縱一切。眼角低垂,嘴角帶笑,行為不慌不忙,時不時的還在回應我那隻為消磨時間的無趣的問題。但其實更多的是——我的確想找個話題,也的確想要讓兩人之間的交談顯得輕鬆和愉悅。
輕鬆是達到了,至於愉悅——努努力吧。但是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我背對着窗外的花園和那個彎曲的小道,旁邊是那個涼棚。我想像着白色的桌子和椅子仍然整整齊齊的立在一旁歇息。
畢竟夜深了,該睡的總已睡去,不眠的仍在無盡的幻想中潛行。而我,的確想睡,但此時此刻有着更為令人愉悅的事擺在我的面前,這事充滿了吸引力。
而在這件事旁邊,還站着一位極為美好的姑娘,她正忙於眼前的那碗小面,為的是打在手機熒幕上的那句承諾。
窗外繼續飄着雨,可我總感覺身後是一片孤寂。
其實,在陰雨天,人們很容易忽略天空落水的聲音。我想。
涼棚和花園隔着玻璃凝視着我。
屋內難以入眠的光跑到屋外戲耍,天上水在半空稍作停留,透亮的水珠在與亮光碰撞間昏厥,吐露出晶瑩剔透且微微閃爍着的泡沫。
稍不留神,一碗橘色的面出現在我的眼前,還有那個剛才出現在林間的身型,還有那張一如既往的歡笑的臉。
我咧嘴一笑,連聲道謝。看着面前的熱氣騰騰的小面,色相誘人,香氣逼人,超級的棒。我拿起筷子,印證着我的猜想——果不其然看起來很棒,吃起來更棒。
不只是想,不只是在內心深處的吶喊與認可,那些言語我也溢於表達了。
她微笑着泡茶,我微笑着吃面。我根本顧不上與之閑談,小面在我的口腔大喊着滿足,濃湯過喉也大喊着滿足。
不久,我便發現了小面從碗裏消失了。而且,我還發現了碗底同碗身一般雪白,且光亮。
最後一口濃汁下肚,我滿足的放下大碗,推辭着:容我稍作休息就去洗碗。
她說,放着就行。
我顯得非常不好意思,震驚,也在思索——為何這世間會有如此心存善意的人呢?更難得的是,如此這般美好的人,竟然就在我的眼前,而此時我的手裏還捧着一碗香甜好吃的小面。
這一切真的是太棒啦。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蠻不錯的人。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能夠在天地間悠然行走的人。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令我產生好奇的人。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是一個煮麵好厲害的人。
我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人,我之前早就見過啦,只不過……我把人家微信給刪了……
好傢夥。
但是,人真的極好,面真的極棒,洋房真的好看,花園真的舒暢。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對視。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深談。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交往。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在手機上會晤。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在私底下訴盡衷腸。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在海岸邊行走。
那一刻,我開始喜歡與她在林間斜看着夕陽。
那一刻開始,我們就經常一起吃東西了。不只是面。
2
我去過那個浪很大的沙灘,去年,我在那個海岸線上,帶着孩子們奔跑。
那晚,我再度去到了那個沙灘。夜色暗淡,我努力尋找着某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的背影很好辨認,一眼就能知道她藏身何處。哪怕是在暗影之中,單憑輪廓,你也能猜出她就是李瓶子。
這是一個極為有趣的人,也是一個極為愛笑的人。我跟她在那座花園相遇,那是個很美的城堡。
那裏是她的小窩,是她夢想正行的地方。她喜歡喝酒,但也不是很很迷戀。
她喜歡去往海邊,光腳踩着沙灘。
她喜歡穿着看得見腳掌的涼鞋,簡簡單單,卻總能發現她小腿極為有力。
每次說她虎背熊腰,我總要被打。
每次說她身材健碩,我也要被打。
看來,李瓶子並不喜歡聽什麼實話。她應該跟廣大的玫瑰花一樣,喜歡聽到誇讚。
那我能怎麼辦呢?我應該誇讚她什麼呢?
夜深了,人靜了,李瓶子又要開始打呼嚕了。
邀請小區的狗子們做好準備啦,今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