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116
這個世上從不缺少矛盾的靈魂。
像是身為正統的異類、卻偏愛着人的烏鴉啦,作為神道人員、卻以實用主義對待神明的陰陽師啦,以及嘴上和心裏都關愛着人間的性命、卻對自己的剝削視而不見的貴族們啊……
有時候真的很難對具有智慧的生命做一個籠統的形容。
畢竟太複雜了,一百萬個人有一百萬種想法,不同的境遇就如同礦質不同的土壤,就算品種相同的種子,也能開出不一樣的花。
白鴉也很喜歡種花,只是他並不擅長這門技藝,人格中作為烏鴉的那一部分是野蠻、具有破壞性的,就像他這幾年從來不會去地里看農民侍弄作物,那些金燦燦的稻子在他眼中晃來晃去時,心中總會升起一陣想要刨土、把這些植物的根莖挖出來看看的衝動。
就像在秋天看見樹下的落葉堆,就很想把自己埋進去滾一滾。
欣賞不同種類的人類、大概與人類欣賞不同種類花卉時的心情是一樣的。
鴉的認知一半是人類、一半是烏鴉,而真身則是一串由無數代碼構成的數據,這樣的東西從出生就是帶着荒謬的,所謂完美的初號機也僅僅是符合了「能夠靈活運行沒有BUG」,就像人類養兒子的成功與否在於他有沒有考上好學校、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至於這個看上去應該幸福的人有沒有精神病則不在參考範圍之內。
畢竟我已經為你安排了這麼好的路,你怎麼能有精神病呢?
眾所周知,不是人的東西沒有人權,所以AI不管是被怎樣對待都沒關係的吧。
反正又不觸犯法律。
愛啊、溫柔啊什麼的,那是留給自己家人的東西,誰會把機械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啊,再靈活也只是個人偶而已,這種東西不小心搞壞掉換一個就是了。
總而言之,白烏鴉自認為遇到過的人類都非常複雜,在平安京這幾年,也還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當個人看。
通體無紋的長直劍長度十分可怕,似乎是考慮到了執劍者擅長空戰,於是便在長度上不做限制、刀身直逼大太刀,把拜託朋友幫自己喂招的髭切累的夠嗆。
這隻鳥的身體素質真特么嚇人。
往日裏無往不利的本體刀在上位神面前脆弱的像根筷子,髭切毫不懷疑,鴉刀顧忌着日本刀嘎嘣脆的防禦力、就根本沒想過要跟自己拼器力。
畢竟這是切磋不是尋仇。
側身閃過襲來的寒影,淺金的太刀就地一滾、右手反旋過本體刀的刀背,急轉之下、硬生生用刀鐔卡住了那道鋒芒。
「鐺——」
白鴉:速度慢了。」
他皺着眉收了自己的長直劍,而對面的付喪神也拍拍土站起來了。
「太刀的舒適區在騎砍戰,雖然我個人不是很推薦到哪裏都牽着馬,但依照目前的速度、你們不是很有和大妖怪們對陣的資格。」
博雅大人家裏有一應俱全的修習設施和場地,但顧忌着裏面還在喝酒的兩人,誰也沒提轉移場地,就狂風過境似的把源博雅家的院子犁了。
總之花花草草已經不能看了。
和上位神請教戰鬥經驗的機會難得,更何況面前之人是從神明到妖怪打敗同階無敵手的存在,在本丸時礙着工作不能開小灶,但青年時期的烏鴉不忌諱這些,能讓髭切安靜守在京都的部分原因就在於這兒免費的補課環境。
「嗯……目前的速度啊……」
作為太刀,也不能真的帶馬飛升,裸戰力太低,的確是個大問題……
還未等他深思,白烏鴉便又道:「其實我搞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為什麼刀劍付喪神的化形會是人類。」
烏鴉一直都鬧不懂這一點,就像他協助除妖時所看到的,紙物木器畏懼水火、玉器多有着一身青白皮子、至於金屬器皿打成什麼就是什麼……
「鋤頭鐮刀不是農人,刀槍劍戟又為什麼是武人呢……」
膝丸:很好,這位朋友,你問出了本丸未解之謎。
烏鴉的想法總是充滿了魔幻,似乎因為隨從陰陽師的緣故,對於一些超現實現象一直帶着刨根問底的質疑,想是非要弄懂這些原理不可。
電波如髭切也很難解答。
「鴉君見過很多付喪神嗎?」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恢復了年長太刀應有的風度,彷彿方才由雙方交手而摧毀的花花草草不存在一樣。:
白烏鴉點點頭,誠實承認:「殺過一些。」
殺過一些……
過一些……
一些……
膝丸充當背景板的臉都快要僵硬了,我說你們真的不覺得對話有什麼問題嗎!真的就一個敢問一個敢答嗎?!!
「欸?這有什麼區別嗎?我還真的沒有殺過多少別的付喪神……」
膝丸不可置信的目光隨即看向說出這種話的尼桑,「聊這個話題的你們是認真的嗎?」
「啊……都是些矮小的小鬼,和獸形的傢伙什麼的,」白鴉回憶着自己的戰績,「相比較下武器成精的更兇悍吧,獸性也強。」
像是非常古早的帶刺大鎚,成精之後就像個鐵刺蝟一樣,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麼巨大的猴形豪豬。
「你們哥倆帥的有點離譜了。」
見俊美的白髮青年表情認真的做了總結,膝丸還是第一次這麼被人指着鼻子誇好看,作為一個含蓄的刃,心裏一時還有點小害臊。
他支支吾吾:「倒也不是……」
話還沒能說完,就被髭切微笑着截胡:「彼此彼此,不及君也。」
「不錯。」思想覺悟很高嘛。白鴉點點頭,對他的識相非常滿意。
膝丸:「……」
我不能理解你們的友情。
這是靠臉皮厚就能擁有的友誼嗎?
薄綠瞬間放棄了用一個正常刃的思想、去揣摩電波系的想法。他目前還做不到阿尼甲那種和大佬一起裝逼談笑風生的姿態,或許哪天他克服了心理這一關,大概就能毫無阻礙的向大佬請教武學問題了吧……
嗯……也可能在這之前先進化成一個厚臉皮。
烏鴉心情好的時候並不高冷,他不喜歡說話只是因為別人聽不懂,但如髭切這般、並不在意入耳之語能不能聽懂的好習慣,亦是巧妙迎合了鳥類刻在基因里的話癆叭叭欲。
畢竟這世上沒有不喜歡講話的鳥,它們的內心深處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有十二個小時嘴在說話,一個成功的家養鳥能夠自學其它鳥種的叫聲,自己和自己聊一整天。
兩個電波系男子順着付喪神的話題展開了無盡的想像力,最終得出了「這是被供奉過」的結論。
「沾染了人性的東西會更貼近於人?還是說刀劍本身在收割性命的同時也會收割靈魂?花鳥卷……不,花鳥卷本身也是特殊案例,果然要多找一些不同品種的付喪神對比一下……」
有趣的新課題,或許在忙完了手頭的事情之後可以給主家提一下。
看着白烏鴉陷入新一輪的頭腦風暴,髭切直覺還是不要讓他深究這個問題為好,一個青年時期的鴉或許智力不足,但如果被晴明公注意到……
新課題立項之日,就是他們這群刃掉馬之時。
「說起來,鴉君的戰鬥經驗很豐富呢,但這種閱歷又完全沒有在身體上留下痕迹,作為大妖,劍術真是相當優秀啊……」
「感覺還好?」烏鴉眨眨眼:「人類創造出來的的優秀技藝我都非常喜歡,所以鑽研過一段時間。」
「畢竟和怪物對戰時,如果只是兩個妖怪之間的打鬥、怎麼看都只是兩條野狗在互相撕咬,而學着用文明的表達方式也是向善的第一步。」
「如果被當成野狗,大家都會很困擾吧。」
「的確是這樣呢,」太刀對此深感認同,「為了形象和權威少量犧牲一點效率、往往是不得已也必須要做的,態度很重要嘛,哈哈。」
白鴉:「就是如此。」
至於作戰經驗,那種用來練習的都是被設定了三層樓高的巨型魔獸什麼的、說起來就比較驚悚了,解釋起來也很麻煩,還是不要提起了。
「不過源君想要以挑戰妖怪的方式增進自己的話,就從南到北的碾過去吧。」
「趁着現在日本列島的鬼怪甚多。」
全部挑戰一遍肯定是經驗值大成功。
「我會慎重考慮的。」太刀認真的回答。
幾人在外面嘮了沒一會兒,裏邊的酒局就結束了,緣着私交不錯的關係、源博雅家的廚房也能給晴明組用用,只不過原材料略有貧瘠……
「您是不是需要點醒酒湯?」白烏鴉困擾的看着從剛剛就像個鼩鼱一樣粘在他身後的陰陽師,「咬着我的尾巴也不可能有鼩鼱專列給你開的。」
「那是什麼東西?」
「是咬着尾巴就能排成一串的老鼠。」
安倍晴明遊離在半呆逼狀態中,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哦」了一聲,然後再次陷入「發獃——沉思——發獃」的腦內循環里。
「呼……我就真不知道這二兩貓尿有什麼好的,」式神嘆了口氣,切了源博雅家的酸梅子開始熬湯,「是奶茶不夠好喝還是果汁不夠清甜……照理說像您這種嗜甜如命的傢伙也不會對酒這麼執着吧……」
「結果每個人都還是離不開酒精的樣子,遲早糖尿病。」
「肯定是karau沒有醉過啦,」陰陽師坐在門緣邊上,一隻手撐着頭一副‘我在圍觀"的樣子,「這種不需要想太多的狀態可是難得的樂事,不會醉的人生完全就是沒有福氣。」
「嘖,這種福氣我才不要,假輕鬆可不是我的輕鬆。」
「畢竟karau覺得很幸福嘛~」
「哼哼……」
如果你們不要給我的廚房搗亂就更好了。
快活的雪白高馬尾在廚間一甩一甩,源博雅家的廚房沒有那麼多花里胡哨的東西,但擋不住代餐大師以高超的技藝半刻鐘搞定那鍋酸不拉幾的醒酒湯。
「喝。」
一碗酸倒牙的湯品下肚,安倍晴明還是不想挪窩,像只懶洋洋的狐狸崽子,就坐在人家廚房門口曬着太陽不想動彈。
陽光真好~
「果然還是醉了……」將剩下的半鍋交給博雅大人家的跑腿僕人,烏鴉扛起已經在呆逼化的邊緣瘋狂試探的晴明,試圖找到一個足夠讓他清醒的客房。
晴明:「你在心裏罵我呆逼。」
「沒有的事,您想多了。」
「不,我沒有在發獃,我在想事情,」陰陽師換上嚴肅的表情,「上一周目太奇怪了,大家居然都是普通人!」
「是是,大家都是普通人,現在不也都是普通人嗎,為什麼就連喝多了都在想這種事情……」
「這完全不一樣!我是指身份,還有能力。」
「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普通人,他們也都是普通人,大家沒差的……」
白烏鴉完全不覺得肩膀上趴着的呆逼會有什麼可靠的情報來源,就這個十天半個月裏不是不想出門就是庭院陰陽寮兩點一線的生活方式,去哪裏安插人手?靠白日夢嗎?
「您只要好好工作就好了,剩下的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啊咧?你在看不起我嗎?」他開始用頭槌一下一下緩慢的砸着烏鴉的肩膀,彷彿這是什麼很有趣的遊戲,「我可是超可靠的陰陽師大人,我做不到的事情就沒有別人能做到了,不管是記憶還是妖怪,絕對手到擒來。」
「您真是這樣想的嗎?」
「畢竟只有我嘛,」把整個人都貼在式神身上充當大型掛件的陰陽師換回了原本的語氣,「他們都靠不住的,不管是官員還是百姓、亦或是天子,他們都靠不住的。」
「karau,這個京都沒有任何值得拯救的價值,大部分人都爛透了,想要活下去,不作惡就會死,每個人都是鬼、都在製造鬼,都在互相欺壓彼此……」
「然而火山也好,地震也罷,作惡的應該被反噬,觸怒神明的人受罰亦不無辜,但這不是因為某個人、某個群體對他們的‘不喜歡"就該死的理由。」
「再細微的因果也會產生報應,或許時間會很漫長……陰陽道不能一刀切,過錯就是過錯,無辜者就是無辜者,就算世上只剩有一個善人,也不是放任災難席捲的理由。」
「或許未來會變好吧,就算只有一絲的可能……」
「我等不到未來,卻也相信它。」
他的聲音很清晰,只是有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顛倒感,一點也不像喝醉酒的呆逼。
變得更坦率了嗎?
還是說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成為了負擔,所以從來都沒有放鬆過,反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不在憤怒着呢?
烏鴉莫名的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熟悉,不是生活了很久的那種熟悉,就好像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等待着的某個東西,忽然有一天找到了,填補上了最重要的缺口。
我一直都在等待這樣的答案……?
又好像有什麼人說過……
就算在絕望中,也要給未來機會……
如此才能一遍一遍的……
「啊,就是這樣,karau只要好好工作就好了,別的交給人類就好了。」
見烏鴉忽然不說話,晴明還以為是自己話太多、一時說了許多式神理解不了的東西,便如此補充着。
式神忽然扭過頭去,柔順的雪色髮絲糊了陰陽師一臉,他用一種莫名聽起來很複雜的語氣傷感道:「人類真是複雜的生物。」
「呃,為什麼忽然這麼說?我這、我……」
「我後悔了。」
「?」
反正鳳凰火那傢伙不是說操作的好就能贏嘛……
看着這個整個人都快掛在他身上的陰陽師,青年翡翠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無奈,「想做什麼就去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您還年輕……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吧。」
不喜歡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了,不要你負的責任也不要去管了,什麼災難啊、陰謀啊什麼的,不喜歡就不要管了,人類只要當好人類,就算覺得自己不想面對逃掉也沒關係。
當初的我,又是為什麼把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推給一個人類呢?
不管是聰慧還是善良,都不是該被道德綁架的理由,如果不是自己一直在逃避問題、把那麼重要的責任推給一個自己都沒什麼經驗的人類……
我不喜歡,他就喜歡嗎?我做不到,他就做得到嗎?
不要再管他們了,也不要再管我的閑事了,我不好奇了不想要了記憶什麼的都不重要,只要保護好你其它的什麼都沒關係不是嗎?
為什麼我要和這片混蛋列島的死活扯上關係,那麼多人的生命、明明都是些和我無關的人會死……為什麼就是狠不下心來乾脆的走掉……
我好想和你一起逃走。
一想到只要我再聰明一點,再積極一點,大家都不必這麼拚命的去承擔這種壓力,內心就壓抑不住的感到痛苦。
越痛苦,就越走不動路。
我真是差勁透了。
以至於需要在意的人犧牲自己,把原本幸福快樂的一生都賠給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
「請不要再關注這件事情了。」
式神像以往那樣把人架到客房的墊子上,「情報的事情我會另想辦法,如果挨個揍過去肯定會有人想說的……」
「不需要您每天耗費心力關注這些與您無關的事情了,正如您所說——
無辜的人不需要為災難承擔責任,對吧。」
不管怎麼樣,請不要再增加我的愧疚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原本應該幸福快樂的人卻要賠上一生更加荒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