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美與惡
方才沒發現,原來木桌上,除了滾軸和老鼠,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工具。一個人坐在桌前,正一筆一筆沉默又專註地刻着章。
那人垂着頭,戴了頂鴨舌帽,看不清眉眼,只露出一截略顯蒼白的下巴。堅毅流暢的下頜線隱入衣領中,他抿着唇,唇線清晰明朗。
敲過桌子的刻刀此時握在他手中,手腕使力,章面雕琢出起伏的山水,點提折勾間寫意凝鍊。
隔了一層玻璃,那人坐在屋內,窗外是闊遼壯麗的雪景,他不言不語不看,沒有感知般做着手中事,靜默且從容。
衛尋就這麼看着,看着他***,覺得茫茫天地間,着實空曠高遠。一顆心像被埋在土中,紮根地下,不隨洪流飄蕩,沉穩又安定。
身側光線變暗,含笑的嗓音將她拉回現實,「你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這聲音太過耳熟,衛尋根本不想搭理身邊人,繼續去看雕刻。
可聲音的主人不依不饒,「你喜歡哪個?我買來送你,或者咱們不要這些,等回國了我再給你找更好的……」
衛尋太陽穴突突跳,覺得身邊有個礙眼的人,確實能把一切美好的心情都破壞掉。如果之前她對沈遇知僅僅是無感,那麼現在就有些厭惡了。
她沒轉身,盯着屋裏手藝人不急不緩的動作,試圖讓心裏的怒氣壓下去,然後直言:「沈遇知,你說吧,你看上我哪裏了?我改還不行嗎?」
聽完前半句,沈遇知臉上還是帶笑的,最後一句讓他臉色僵了下,隨即苦笑:「衛尋,你不要這樣。你哪裏有要改的?應該是我問你我需要改什麼地方才能讓你喜歡我啊!」
話不投機半句多,衛尋轉身就要走。
沈遇知人高腿長,直接走兩步攔住她,「衛尋,我對你是真心的,不是玩玩而已。我不知道為何你對我成見這麼深,但我想說那些都是誤會!衛尋,我想告訴你,我是不會放棄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並接受我的心意……」
呵,神特么會有這麼一天。
正當衛尋絞盡腦汁在想如何擺脫沈遇知時,前面幾米開外走近一個姑娘,莫名其妙瞪了她一眼,然後嬌滴滴地喚人,「遇哥哥……」
沈遇知下意識回頭。
趁這會兒功夫,衛尋直接快走幾步拐進旁邊小道,然後立馬跑起來,一連跑過五六座房屋才停下來。
往後看,小路彎彎折折,沒有人影。
應該是沒跟來……她喘了幾口氣,緩下來,挑了個方向,再慢悠悠回到大路上。
方才那座房子是不能回去了。
衛尋心裏升起些遺憾,但也只能朝反方向逛。希望後面能逛到有意思的店。
或許是她的意願太強烈,沒走多遠,一座紅房子出現在眼前。門前打着畫展的字樣,門口有展館結構平面圖,看着像是L型。衛尋站在L最長豎的起始段,往屋裏望。
整個房屋都刷上白漆,空空蕩蕩,牆面每隔幾步會安上一幅油畫,零碎的人在駐足品鑒。地上鋪着猩紅的地毯,衛尋在外間蹭掉鞋子上的雪,然後按照指示,從第一幅油畫開始看。
那是一幅沙漠星空圖。
繁星天幕下,黃沙高低起伏,變幻莫測。天空佔比少,但因為夜晚在沙漠上的覆蓋延伸,在視覺上兩者融為一體,給人揉雜出滿目是星空或者滿目是黃沙的絢麗感。
這種美的感受,在下一幅圖中更甚。
水天一線,圓月懸挂,海面如鏡面,碎成千萬片。天上月是海底月,是摘是撈,彷彿都近在咫尺又宛若天涯。
後面的幾幅畫都如此。
盛大又寂靜的美,讓人沉溺,讓人心嚮往之。
她還看到屬於聖唯亞小鎮的畫——沒有法門,沒有任何現代化建築和商業氣息,雪簇擁小鎮,像童話故事裏的仙境。
這個畫家倒是理想主義者,衛尋心想。然後她把目光放在下一副畫上,只一眼就怔住。
粗魯、病態、狂躁、血-腥,撲面而來。
人們在金堆里紙醉金迷、馬戲團揮舞鞭子的馴獸師、沾滿鮮血與人命的罪惡之手、欲與夢交織的深海溫床、夾在人群中麻木的肢體、被利劍刺穿的虛偽嘴臉……以及地縫中那隻興奮的紅眼珠。
這是一幅極其混亂又乖張的畫。僅六十厘米寬一米五高,卻擠滿光怪陸離的人世間,令人升起細密的疙瘩,引起強烈的不適感。
衛尋猛地閉上眼。
再睜開時,瞥見油畫下方的標題——
《貪婪、惰怠、欲》
她下意識地快走幾步,遠離那幅畫。試圖在腦海里去除那些扭曲的線條和畫面。
但似乎沒什麼用……
衛尋苦笑着想,大概是藝術生對事物獨特的敏銳感,那幅畫對她衝擊力不小,或許只能看下一副來平緩心情……
她走到一面牆前,那裏只有一幅畫。
一幅巨大的、漆黑的畫。
黑如漩渦,深淵中伸出包着青皮的手,指甲嵌進肉里,流出腐爛的膿汁。黑暗中的東西叫囂着、嘶吼着、振奮着,慶祝盛大的宴席。
快來吧……
來加入我們吧……
這裏應有盡有……遺憾的、不得的、嚮往的……我們都能給你……
快過來吧……投入神的懷抱……
你會感到極致的滿足與快樂……
快來……快過來……
甜膩的聲音像鉤子,勾住纖細的腳踝,慢慢引誘着踏入漩渦中,一步又一步。
過來吧……我們什麼都有……
不……
快來…快進來……
不…不是……不是這樣!
衛尋驟然回神,像衝破桎梏般一個激靈,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靠近這面牆,鼻尖離畫紙僅有一拳之隔。
她噔噔後退,與那幅畫拉開距離。
捂着劇烈跳動的心臟,她不可思議地想,方才……她是被畫給吸引進去了嗎?
明明那幅畫什麼都沒有,只有混黑,與邊上白牆相對,甚至散發著冷肅的科技感。可她卻覺得那處是黑洞,洞裏是另一個世界。
——《城池降臨》
衛尋默默地看了眼那幅畫的標題,繼續往下走。
她有預感。
後面的畫,也不會有多美好。
不出所料,長廊的後幾幅,都充斥着匪夷所思的荒誕感。
苦難麻木的人類日復一日搬運巨石,高台上,長滿毛髮的猩猩握緊長鞭,輕蔑地抽打動作遲緩的人……
雪鴞俯衝下來,輕而易舉地啄瞎隱在角落的人,它振開的翅膀兩米多長……
獵犬圍着肉糜,興奮地張嘴,尖銳的獠牙滴着血絲,旁邊不遠處,是堆成山的斷肢……
半人馬抓着鎖鏈,往審判柱走,鏈條的另一頭,套在不斷掙扎的人的脖子上,勒出深可見骨的血痕……
衛尋一張張看下去,心底的寒意汩汩向外冒。
長廊漸漸走到底,右手邊是九十度的轉折,她順着畫慢慢轉身,下一秒,渾身血液激麻地沸騰,心臟被一把摁進冰窖里,她瞳孔劇烈收縮,不可遏制地尖叫出聲。
「啊——」
拐角盡頭的畫像直達天花板,半人半蛇身的法門右手抵心,睜開邪佞的雙眼,歪頭……
朝她笑了下。
驚懼和寒冷壓迫着神經,衛尋背抵牆面,粗重地喘氣,戰戰兢兢地再次看那幅拐角后的畫像。
充滿力量的法門靜默矗立,與剛才完全不同——
它閉着眼,面無表情。跟外頭山頂上的雕塑別無二致。
衛尋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喘息聲在空蕩的畫廊里產生迴音,來自四面八方的寒意從腳底板侵入,她這才發現,館裏已經沒有任何遊客。一個都沒有。
這個認知讓她再一次提起心。jj.br>
寬長的走廊變得狹窄,地上猩紅的毯子像血液般滾涌,寒氣如椎,生生刺着她腦子。她覺得頭頂上,正有一雙眼睛,在死死盯着她。
她猛地拔腿往外跑。
背後粘膩的眼神緊追不捨,兩邊畫像里的東西僵硬地扭過脖子,眼珠子隨她跑的方向轉動。
然後,畫像朝她跨了一步。
衛尋綳直神經狂奔,後背的東西彷彿已經貼上她的脖子,視線中的廊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窄……
大門漸漸縮小……
不……
不!
衛尋咬着牙,衝過那處光點,一頭扎進雪地里。
鬆軟的雪漫上小腿,刺骨的寒風拂面,直到三三兩兩的遊客在眼前走過,她才定下心來。
大驚之後是酥麻的疲軟感,她手撐在雪地里,後背全是冷汗。
她踟躕地向後看去。
紅房子毫無特色地建在地上,門口打着畫展的字樣,零星的遊客從大門口進去又出來。一派正常。
衛尋失神地睜着雙眼。
怎麼會這樣?
館裏不是沒人了嗎?那座館、那座館明明……
她把「活了」這兩個字咽下去,獃獃地看着遊客毫髮無損地從房子裏走出來,有些還有說有笑。
她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難道說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是她看畫看得太入迷了,然後自己臆想出來的?
可是…可她不是還尖叫了嗎?如果當時館裏有人,沒道理聽不見她的呼喊,但出來的遊客都沒一個表現異樣的……
衛尋皺眉,覺得記憶都變得有欺騙性。
難不成,她根本沒進過紅房子?
疑問在她腦子裏蔓延。她又一次看了眼大門,覺得不論如何,她都不想再進去一次。
把這些都歸結於沒休息好才產生的幻覺好了……
這般想着,她慢慢站起身。
啪——
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