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噓!不要出聲!
12月5日,下午14:00。
衛尋從房間出來,沉默地按下電梯鍵。
兜里沉甸甸的,連帶着心也沉甸甸,口袋裏裝滿她覺得需要帶上的東西,像是提前預知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她為此做了萬全的準備。
她甚至沒對鄒喻說實話。
電梯金屬門映照出她複雜的眼神。隨着叮地一聲,數字停在一樓。
大廳內,帶教老師背對着門和人談笑,趁這會兒功夫,她低頭匆匆走出酒店。
甫一出門,外頭的寒氣襲來,雪花撲面,令人一瞬間清醒。衛尋將帽子拉低,臉埋入圍巾中,只露出一雙清凌的眼睛。她呼出一口氣,抬步堅定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還有一個小時天黑,天際灰澀一片,雪輕飄飄地下着,沒有重量。天地間皓然一色,彷彿天空直直壓在頭頂,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悶。可四野皆白,遠近一同,又讓人升起空曠無所着力的懸浮感。
幾步遠的聖唯亞小鎮隱沒在雪中,如漩渦般生生拽住遊客的步伐。
衛尋在入園口刷卡,隱約瞥見電腦上enter的字樣,屋裏看門的老人提醒:「還有半小時閉園,注意着點時間。」
衛尋點頭應下,耳邊飄來他的嘀咕,「怎麼這個點還有進去的?看通行證不就是X大學生么,我要不還是打電話給他們老師問問……」
衛尋立刻加緊步伐。
聖唯亞的入園閉園時間,是根據日照時間來決定。所以今天的閉園時間,將是15:10分,衛尋看了眼腕錶,還剩二十分鐘。
這個時刻,零零散散的遊客已經返程準備出園,衛尋站在山上,可以遙望見門口排隊刷卡出園的人。
她抹了把睫毛上沾着的碎雪,站在崖邊,小心的往下看。
腦海中滑過系滿氣球飛入青天的木製樓,她手抓住欄杆,盤旋的寒風呼啦啦掠過,漫天飛雪間,依稀能見到底下扯着布帆的白頂——木樓還好好的靠着峭壁,沒有氣球,也沒有飛起來。
她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感覺到悵惘,怔怔地把目光投向雕像后的灌木叢。
那裏空透一片,明顯不是藏人的地方。對面的幾家商店開始關門,人們面無表情地回屋,完全不多嘴提醒逗留的遊客該下山回去。
甚至是主大廈,暖黃的光照亮空蕩的建築,裏面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任何人影,整個大廈散發著冷沉死寂的氣息。
天愈發的暗了。
衛尋捂住腦袋,記憶如碎片般穿插,她恍惚記得昨日,天黑之際,周圍的環境就像被人按下暫停鍵,換上另一副錄像帶,再進行播放。然後,她見到了父親,那個三年前她親手入土為安的人,昨日卻鮮活地站在她面前。驚懼和難以置信浮上心頭,在那一瞬間,她甚至無法辨別現實和夢境。
可是現在,山是山,建築是建築,一切都安然無恙,靜默佇立,沒有什麼不同。
她不自主地朝主大廈方向踉蹌幾步。
天幕覆上濃黑,雪地里漸漸爬上暗影。衛尋目光模糊地望向主大廈,遙遠的山下似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順着風從她耳畔不做停留地飄散。
她內心空蕩,呼呼地倒灌着風,現實和夢境在她腦子裏衝撞,畫面一幀幀地躍動,刺得她太陽穴突突跳着。
她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嗎?
閉園的鐘聲開始傳來。
咚——
天幕刷得一下合上,遠近所有燈光俱熄滅,連帶着主大廈,一起被吞入黑暗中。濃重的黑暗剎那侵襲,伸手不見五指,腳下的地面震動,衛尋站立不穩,一下子趴在雪中。
眼睛像被蒙上扯不下的黑布,失重感驟然襲來,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極速下墜,頭髮猛地綳直,耳邊風聲呼嘯,急促銳利。手下只能握住冰冷綿軟的雪團,無所依傍的心悸感加重恐懼。
心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下落速度太快,她連驚叫都來不及發出。
彷彿過了很久,又像是沒多久,底下的地面落到實處,一股巨大的砸力從雪地傳到身上,震得她五臟六腑劇疼。
衛尋渾身顫抖地吸着氣。
疼……太疼了……
她的肋骨不知道有沒有斷,每呼吸一次,胸腔腹部就一抽一抽的疼。
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趴在地上,聽着周圍轟隆隆如雷般的聲響,似有什麼在旁邊碾壓重建。身上還不時地覆上碎雪。
咚——
刺眼的光突然亮起,衛尋冒着冷汗皺眉閉上眼,等適應了一會兒,她慢慢睜開眼。生理應激讓她流着淚,視線模糊地晃過一簇簇的暖光與重影。
她緩慢地合上,然後再次睜開眼。
臉埋在雪地里,視線中一半是雪,另一半……
不遠處零零叢叢的小房子齊整地排列,窗戶里透着暖黃的燈光,裏頭人影憧憧,房子外也點着燈,照亮一方雪地。有幾隻狗從房子前走過。
一派正常的夜晚。
衛尋不記得在聖唯亞小鎮有見過這種樣式的房子,每一套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建出來。可她覺得這裏應該也是聖唯亞的區域。
身上實在太疼,她必須尋求人幫助,好儘快送她去醫院。
衛尋艱難地挪動手臂,朝那些房屋伸出手,「救……命……」
一出聲她才驚覺自己此時的聲音有多小,那兩個字像是呢喃發出。而她現在處於一個角落,離對面的房屋至少七八米遠,屋裏的人根本不會聽見她的呼救!
可她光是說出救命這個詞語,胸口就疼得不行了。她根本沒法發出更響的聲音。
一股絕望蔓延到腦海中,她吃力地朝雪地光亮處伸手。
「救……救……我……」
「救……命……」
她整個人隱於陰影中,指尖幾厘米外是亮堂的雪地。可她費盡心力也夠不到。
冷汗從額頭簌簌地冒,打濕她的發尖,帽子不知道掉哪去了,風一吹,額頭寒涼,整個人止不住哆嗦。
她真的要命喪在此了嗎?她甚至都沒搞清楚剛才黑暗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腦子中一堆疑問都沒來得及解答……現在卻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而她無能為力。
耳邊似乎聽見了噠噠的聲音。
衛尋恍惚地移動脖子,見到拐角光亮處有個影子滲過來,投影在雪地里,變得越來越大。
內心開始升起巨大的希望,她從黑暗中吃力地伸手,企圖引起那影子的注意,「救………」
她的話驟然遏在喉間。
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投在地上的影子變得細長又怪異,然後,那影子突地折成九十度,彎過拐角。
甜膩的嗓音飄飄蕩蕩。
「好像有不一樣的聲音。哦?」
地上雪跡紛亂,除此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幾步之外的轉角。
衛尋被捂着嘴,躺在一個懷抱中。身側氣息沉穩,有人靠近她耳邊,宛若耳語般對她說:「別出聲,你同意的話,我就拿開手。」
嗓音低沉清冽。
衛尋睜着眼,在黑暗中,吃力地點了下頭。
那人漸漸把手拿開,小心移動她的胳膊,擱到自己的頸后。一手環住她,一手放在她腿彎,然後輕緩有力地抱起她,悄無聲息地一步步倒退,直至進入下一個拐角,才快步離開。
他似乎對地形很熟悉,專挑陰暗處走。衛尋抬眼看向天際,那裏青黑一片,遠處好像有不少聲音,很雜亂,各式各樣的聲音都有。她分辨不出是走到哪兒了。
恍惚中經過兩房相接的亮處,一晃而過那人的臉。
側臉線條清晰明朗,下頜線堅毅流暢,偶爾垂頭掠過的眼神溫和乾淨。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氣質。
不知走過幾個街道,他停在一座房子前,快速開門進去。
他沒點燈,屋內昏暗,唯一的光線是從一塊透明玻璃處投進。來自外邊的光亮延伸至窗邊的木桌、零散的工具、空蕩的塑料滾軸……抵達椅子背。
昏暗中,他準確地繞過一堆東西,然後把她放到一張躺椅上。
身下是柔軟的墊子,令她身上的疼痛舒緩不少。
那人在旁邊翻找,片刻后一個冰涼的東西抵到她唇邊。
他說:「把這個吃了,你會好受一些。」頓了頓,他補充,「如果你相信我的話。」
衛尋的腦子嗡嗡響,一路過來,她已經是強撐,現下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如果面前的人要害她,她也無力反抗,左右也沒別的選擇,還不如相信他。
這麼想着,她直接張開口,用牙齒咬住那顆東西,吞下去。
粗糙的指腹滑過唇瓣,那人收回手,起身往玻璃走去。高大的人影進入光亮處,他掃了眼外面,伸手將最上方卡着的百葉窗帘拉下。
手腕翻轉,就着光,露出一條細長的疤痕。
帘子合上,屋內徹底陷入黑暗。
那人不發出聲響地走回來,在她旁邊蹲下,輕聲問:「好些了嗎?」
衛尋靜靜躺着,感覺身體裏有什麼在逐漸修復,折斷的肋骨、受損的內臟、破碎的血管都彷彿泡在溫水中,細而快地重組和搭建。整個人在迅速的恢復生氣。
也不知是什麼東西這麼神奇。
她扭過頭,努力在黑暗中找到那人的方位,然後說:「嗯。謝謝。」
喧鬧的聲音從外間傳來,身邊人重新抱起她,急促地說:「那就行。時間快到了,你要躲一下。」什麼?
他似乎進入另一間屋子,沒幾步就把她放在地上,掀起什麼,示意她進去。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略帶嚴肅的語氣。
「現在沒時間解釋,你一定要記住,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出聲!絕對不要出聲!」
他話音剛落,外間的木門被敲響。
叩——
叩——叩——
一長兩短,帶着拖沓和漫不經心。
甜膩的嗓音從門縫中擠進來。
「哦……令人生厭的76號,你在哪兒呢?檢查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