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2.0
式乾殿,西齋。
謝珩來時,只有江歡孤身一人背對着他,負手立於玉陛之上。謝珩心裏狠狠恍惚了一下,彷彿看見前世跪在玉陛之下的孤勇少女,以一己之身,挑起天下士族……
那時,謝珩剛剛步入朝堂,站在官員中,也是這般看着她挺直的背脊。看着她堅毅決絕地討要公道。當時他就好奇地想,世家女子素來溫良恭儉讓,天下竟還有如她這般的女郎。
誰知,他到底還是頭腦簡單,認知淺薄了。這個女人重生以後,仇視士族,挾勢弄權,草菅人命,垂簾聽政尚不知足,她如今還想當皇帝……
謝珩目色一沉,再次看向大殿上的女子。她身上穿着華貴莊重的冕服,頭上戴着象徵至尊之位的冕冠。玄衣朱裳上,還繪有象徵女主臨朝的龍章鳳姿紋。蔽膝、佩綬、赤舄一應俱全,儼然是帝王扮相。
先帝屍骨未寒,她卻連合身的吉服都準備妥當了,足見其野心勃勃,早有預謀。
謝珩在殿中站定,心神皆斂,遙遙向那人垂首行禮。
「皇帝陛下聖躬金安。」
江歡有些意外,還以為他甫一開口,定要如前世那般罵她「亂臣賊子」,畢竟她這一世是真的謀取了江山。
江歡緩緩轉身,看向穿着當朝一品官服的謝珩。他如今已是太尉大人了,位列三公之首。雖已年近半百,卻依舊撐得起一身鮮紅亮麗的絳紗袍。劍眉星目,朗月清風。果然,謝家的芝蘭玉樹,就算垂垂老矣,依舊風骨峭峻,儀態萬千。
「朕安。謝太尉不在太極殿中等候登基祭天大典,來此所為何事?」江歡自是不信謝珩真有寶貝要獻給她,如今除了被他私藏的傳國玉璽,她已坐擁天下,他還有什麼可獻的。
謝珩將手中錦盒雙手奉上,「臣有一寶,上可定乾坤,誅妖邪,下可正朝綱,斬昏佞,特來獻給陛下,」錦盒三尺見長,四四方方,卻只有半掌寬。
這顯然不是傳國玉璽。江歡頓時興緻缺缺,他果然是來找晦氣的。江歡搖頭失笑,她到底在期待什麼,他們針鋒相對了大半輩子,相看兩厭,謝珩又一貫清高,怎會輕易向她屈服。
但那又如何。都城內外已被她的兵馬團團圍住,四大世家是她的階下囚,江、荊兩州軍事重鎮也成了她的大本營。謝珩就算是齊天大聖轉世,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去。
江歡兩袖一振,不屑地勾起唇角,她揚起下巴,用睥睨天下的語氣說:「謝珩!你不會以為偷了玉璽,朕就拿你沒辦法了吧?此生,朕已練出足以抵抗所有世家部曲的中軍,五城兵馬,亦在我手。」
江歡拾步邁下台階,神情高傲而自大,甚至有些悲憫地看着在她眼中卑微如螻蟻一般的謝珩,「別再掙扎了,下跪求饒吧,朕或可留你半條性命。否則,謝氏滿門就要為了你的愚蠢而陪葬了。」
謝珩冷冷注視着江歡的一舉一動。他們針鋒相對了三十年,比對方自己都了解對方。隔着十二旒,他也一樣能看清她眼底的輕蔑。
她是那樣自負,料定他不能將她怎麼樣。
其實撇開他們水火不容的政治立場,謝珩不得不承認,江歡確實是個合格的帝王,她縱橫謀划,文治武功,英明神武……
然而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她同樣也屠戮士族,羅織冤獄,或許連江歡自己都沒有發現,她早已被仇恨和野心蒙蔽了雙眼,變成自己前世最討厭的人。
謝珩自幼苦讀聖賢之道,立志匡扶天下,他心懷蒼生,即便拼去性命不要,也必須要除掉這個暴君。
男人沉聲道:「江歡,我只有三個問題,」
被他直呼其名,江歡一點也不生氣,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抱臂立在他面前,「你這個人啊,可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問吧,朕知無不言。」
謝珩笑笑,不置可否,「若你當上皇帝,可會放過四大世家的族長。從此對士庶兩族,一視同仁。」
「不可能,」江歡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江、文兩姓,害死她姑母,還棄屍亂葬崗,逼殺她的太子阿兄,就算是誅滅九族,都不足以泄她心頭之恨。
謝珩點頭,他早知如此,他又接着問:「那你可會停止推行新政,與民生息。」
江歡嗤笑,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謝珩,罔你學富五車,沒想到竟也如此迂腐。朕廢去九品中正制度,選拔寒庶子弟,到底有什麼不好。就因為動搖了士族利益,你就要與朝中頑固不化的老不休一起,千方百計反對朕嗎?」
江歡反向質問,沒有回答。但謝珩已經知道答案了。他直接拋出最後一個問題:「你可會不再大興廷獄,為曾經羅織罪名害死的人***。」
「自是不會,」江歡都無奈了,天下哪有皇帝向臣民低頭認錯的道理。三個問題,專挑江歡的逆鱗問,她不由嘆息,也就是謝珩,若換了旁人,哪裏容得下他如此放肆。
江歡伸手按在謝珩肩上,語重心長地勸他:「朕滿足了你的要求,那你現在也該將傳國玉璽交出來了吧。謝珩,你也是老臣了,朕知道你心懷蒼生,與那些好吃懶做的士族不同。你何不輔佐朕,與朕共創盛世!」
她素來擅長拿捏人心。雖然謝珩是她的死對頭,但他確實是個有才有徳之士,若願意臣服於她,江歡覺得自己還是十分知才善用的。
謝珩閉眼嘆息,避而不答,再次將錦盒遞出去,「陛下,您不打開看看嗎?」
江歡嘴角笑意頓收,看看就看看,難道還怕他不成。
她伸手打開錦盒。三尺青鋒,靜靜躺在綢緞之中。
江歡記得,這是太宗皇帝贈給謝氏先祖的湛盧劍,傳聞為上古歐冶子大師所鑄的仁德之劍。
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
古有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今有謝珩獻寶,同出一轍。江歡怒火中燒,怎麼,謝珩打算用湛盧劍殺她嗎,看來是真的將她視為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了。呵,那他是什麼,匡扶社稷的曠世純臣嗎?
江歡冷笑,不屑道:「你殺不了我的,不要再自取欺辱了。」她兩世都是劍聖楚青章的傳世弟子,就算謝珩此生做了武官又能如何,還不是她的手下敗將。
謝珩冷冷看着她,目光淬了冰般涼透骨髓,滿是殺意,「是嗎?陛下不妨運氣試試。」
江歡眉頭緊皺,掌心一凝,卻毫無內力,只覺渾身力氣被瞬間抽走,她險些站立不住,「你做了什麼……」
電光火石間,江歡想起,那名鬼鬼祟祟的女官,以及那盒胭脂……
「西域曼陀羅,無色無味亦無毒,只是讓陛下暫時全身麻痹,行動不便罷了,」謝珩扔掉錦盒,持劍而立。
「快來人,救駕——」江歡大喊,但她聲音虛浮,拼儘力氣發出的響動,連殿門都傳不到。
宮人們早就被她自己遣到了庭中。江歡的本意是,若是謝珩不識抬舉,抵死不肯交出玉璽,她便悄悄結果了他。沒想到,反倒是方便了他。
江歡奮力朝門口跑去,沒兩步便被自己沉重的冕服絆倒。華麗繁複的裙裾,鋪展在猩紅的地毯上。那張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美麗臉龐,終於浮現出慌張的神色。
「你要幹什麼,謝珩,你敢弒君……」
謝珩被她氣笑了,說起弒君,誰能比得過江歡。死在她手裏的皇帝,兩世加起來,一雙手可還數得過來嗎?
江歡自知此言不妥,她閉口不言,暗自蓄力。就算她中毒了又能如何,對付謝珩,還不是綽綽有餘。
她的心思,被謝珩一眼看透。他確實打不過她,但困住她還是可以的。
湛盧劍被高高拋起,在它落下來之前,謝珩飛身撲向江歡,手足並用,將她死死壓在身下。幾乎是同時,湛盧劍穿透謝珩的身軀,正中江歡心口。
江歡被他壓在身下,這次是真的被他氣得噴出了一口老血,她雙目充血,滿是恨意,利索地抬手拔下冕冠上的玉笄,狠狠扎入謝珩心口。
她死了,他也別想好過。
江歡含血一笑,咬牙切齒地對失力倒在她頸邊的人道:「你說說看你,終其一身,不娶妻室,不納姬妾,也沒有孩子,就為了與朕作對,你值得嗎?」
謝珩:「……」死到臨頭,她還想着挖苦他,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
不過大害已除,謝珩雖死猶榮,此刻不由生出幾分少年閑心,他立刻反唇相譏道:「彼此彼此,陛下不也是被高宗皇帝冷落多年,獨守空閨,膝下無兒無女,就為了握着虛無縹緲的權柄,你又值得嗎?」
江歡:「……」
意識漸漸模糊,金碧輝煌的宮殿在她眼中褪去浮華色彩。江歡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的雄圖霸業,還未開始,便就此毀在謝珩手裏。
-
「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江歡在黑夜裏沉睡了不知多久,她隱約聽見山呼萬歲的聲音,以為是在自己的登基大典。
眾卿平身。江歡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心裏喊,她想揮手免禮,卻被一雙溫柔的大手囫圇個抱着。
放肆,何人如此大膽。江歡霍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耀如春華的臉,玄鬢頹肩,佳人華妝,說不出的熟悉,與她的宿敵謝珩竟有兩三分相似。
下一刻,另一張與謝珩足有七八分相像的小臉映入眼帘。
雖然這張臉十分稚嫩,但江歡還是從他凝眉抿嘴的小動作里,認出此人必是謝珩無疑。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四目相對,一路霹靂閃電。
【作者題外話】:江歡:謝珩你個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