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列車駛離站台不久,我便陷入昏睡。不算困,但人實在太多,熙熙攘攘擠滿過道,操着形形色色的方言一陣喧嘩,車廂里的空氣也腥潮不堪,讓我頭暈腦脹。

直到十多個小時后,列車到達蘭州站,我才從混沌不清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當時我正在做夢,夢的什麼記不清,突然感覺有類似液體的東西從鼻孔流出,醒來后發現是鼻血。對面座位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女人看着我,面露鄙夷,那眼神就像在說,挺結實的小伙,居然耐不住一點乾燥。我本想用“看個啥,我就不信你一女人沒流過血”的眼神和她對視,轉念一想,她未必能看出我的意思,於是作罷。

止住鼻血后,我睡意全無。列車溫吞吞地穿行在溫煦的夕陽里,窗外的景緻讓人提不起精神。靠近鐵軌的地方有些枝椏泛黃的樹木,顯得形單影隻。稍遠處的田野,像一塊陳舊的淺棕色地毯,再往遠處看去,便是巍峨雄峻的土色山峰,赤裸裸地立在天地連接處。目力所及,白草黃雲,一片荒涼。

我壓根沒想過自己會來西北邊疆。在我的觀念里,能來這兒的人,要麼是大英雄,胸懷大志,想要開疆闢土成就偉業,要麼是大壞蛋,罪行累累,妄圖靜思己過重新做人。我與兩者都不沾邊,我就一普通人,硬要下個定義的話,充其量是個不太長進的年輕人。來西北的起因是有天父親告訴我,說XJ的表哥生意越做越大,想讓我過去幫幫手,問我願不願意。我心裏明白得很,那表哥五六年沒見面,根本不可能突然想起叫我去幫手,肯定是父親的主意。從海南轉業回家后的幾年裏,我前前後後干過好些工作。在叔父的公司當過保安,給舅舅的飼養場做過倉管……基本上每次我都干不長久,他們便訓我,說我長了個尖屁股,在哪都待不住。我不怨他們訓我,相反我感謝他們。這些有大把閑暇的工作,讓我有充裕的時間看書。在部隊的時候,我就愛看書。喜歡看書並不是因為我覺悟高,而是日子過得沉悶,時間又多,實在找不到其他的排遣途徑。母親對我在哪都干不長久頗有微辭,時常在我耳邊念叨,“你舅舅他們是真心想幫你,你看你,大學沒讀,又沒個什麼技術,還能做點啥?”“我知道他們真心想幫我,我也真心感謝他們。大家都是真心,但我就是容易犯膩,沒辦法。”每次我一通狡辯,便能將火成功引到父親身上,“都怪你爸,好好的讓你當什麼兵,隨便讀個大學都比這強。”

“去XJ試試吧,你表哥在那邊……”父親將XJ表哥的事情說給我聽。

“您這是要把我發配邊疆啊?”

“想哪去了。你不常說自己是好男兒嗎,好男兒就得志在四方。”他倒記性好,連我平時強辯說的一些話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呀,長點志氣,你舅舅都說你爛泥扶上牆了。”母親跟着來了句。

“勞煩您替我轉告他,扶不上牆,不見得就是爛泥,也有可能是牆太滑。”我沖他倆淡然一笑。

我猶豫了幾天,最終答應去XJ。我覺得遠點走未嘗不是件好事。蹲家裏遊手好閒,左鄰右里早就在我背後指指點點了。我個人不在乎那些評價和指責,但久而久之,我覺得這事特讓父母親臉上蒙羞,使他們難為情。我一直特別厭惡由於自己的原因,帶給任何人痛苦。所以,我同意遠點走,同時暗暗告訴自己,這次得待久點。我相信時間一久,距離一遠,那些人就會漸漸忘記我的存在,從而停止拿我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過完二十九歲生日後不久,我踏上了這列開往WLMQ的火車,往太陽墜落的方向馬不停蹄,呼嘯而去。車上一位看着將至耄耋的老爺子對着眾人侃侃而談,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來XJ,還說“不到XJ,不知中國之大”。我漫不經心地望着窗外,景緻一成不變,約莫半個小時后,倦意襲來,我再次睡去。

來到KLMY,鼻血倒沒再流,只是皮膚越來越干。沒幾天功夫,胳膊肘和手背上的皮膚全都開始龜裂,看着像蛇蛻掉的皮。不僅如此,時差問題更為折磨我。晚上九點,太陽的餘輝還在空中閃耀,死皮賴臉不肯離去。小區裏的人跟吃了興奮劑似的,忙前忙后,不知疲倦。得等到近凌晨一點,才能徹底安靜下來。早晨六七點睜眼,周圍卻又是一片沉寂,連朝陽都沒露頭。起初我完全無法適應這種作息節奏,寢食難安。我用了整整半個月,才慢慢融入這種怪異的生活模式。

表哥一家對我還算熱情,唯獨表嫂,看我的眼神里有些提防的意味。我很清楚,表哥的批發生意做得是挺大,但裏頭的門道並不複雜,她不願意讓我參與其中,怕會壞事。之後,她的一番話也證實了我的猜測。當著表哥的面,她笑呵呵地說,“我看還是別讓霍飛跟着咱們做生意了,不是啥輕鬆活,萬一累壞了他,都不曉得咋跟姨父交代。”表哥聽了沒發表異議,讓我先在KLMY玩玩轉轉,過段時間再找活干。我點頭說行。

這座城市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東西。規模和一座縣城相當,規劃佈局比較簡單,幾天下來,我便輕車熟路。市容算得上乾淨整潔,城市幹道雖然不怎麼寬敞,但行人車輛井然有序。高樓大廈難覓蹤影,一排排別緻精巧的中低層建築錯落有致。道路兩旁種滿鬱鬱蔥蔥的樹木,不時在風中搖曳。我談不上喜歡這裏,但也不討厭。

日子過得百無聊賴,唯一高興的事情,我結交了兩個朋友——李恆遠、彭勇。他倆和表哥租住在同一個小區,也幹着批發的活計。李恆遠賣環保膠袋,彭勇賣日用五金品。不過他倆也就小打小鬧,由於都是孤家寡人,無人幫襯,只能算勉強度日。

我和他們做朋友,是自然而然,或者說是必然的事情。

二十八歲的李恆遠,個頭挺高,國字臉,輕度謝頂,說起話來聲音醇厚,喜歡看故事會之類的書籍,四年前隻身來到KLMY。至於過來的理由,一開始他自己說的是“趁年輕,想多走走多看看”。彭勇一聽,立馬無情地戳穿了他的謊言,“別噁心人了,在老家混不下去就混不下去,還他媽不好意思說啊。”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至於彭勇,我不知道他的準確年齡,他一直沒說,估計也就三十來歲。他比我矮了整整一頭,皮膚暗紅髮亮,遠遠看着,像被煙熏過的臘肉皮。肚子跟懷胎數月的孕婦肚子相差無幾,頭尖臉腫,看過不倒翁,就不用再看他。在為什麼來KLMY這個問題上,他比李恆遠坦率的多。“老婆嫌我窮,沒本事,三年前跟人跑了,沒臉待在家。”說起這段往事時,他顯得很平靜,嘴裏也沒罵罵咧咧。

“你呢?為什麼來這邊?”他們當然也問起過我。

“算命的告訴我越往西走,運氣就越好,說在西邊生活,沒準能討個漂亮姑娘做老婆,發點小財。我一聽,出國不用想,最西邊可不就是XJ了,於是,就來了。”我一臉正經地告訴他倆。

“你就掄圓了吹吧,鬼信!”他倆嗤之以鼻。

我們三人雖算不上志趣相投,但年齡相仿,來KLMY的原因本質上差別不大,還都是光桿司令,用李恆遠的話說,“這叫無巧不成書”,不成朋友才真說不通。我樂意與他倆做朋友,在這個人煙寂寥鳥不下蛋的地方,沒幾個聊得來的伴,根本過不下去。他們倆雖然算是生意人,但身上沒什麼銅臭味,這更合我意。我從表哥家搬了出來,和李恆遠住在一起,他租的是間兩室一廳的房子,可以多住一個人。表哥簡單問了幾句,表嫂顯得很開心,很明顯,她不待見我,當然,我也不待見她。倒不如搬出來,落個清清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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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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