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劉沉香睜開了雙眼。
視野中逐漸清晰起來的,是被篝火映照得閃動着紅光的山洞岩頂。篝火畢畢剝剝的聲音在不遠處輕輕響着,沉香強掙扎着打算起身,但雙臂卻同時傳來一陣劇痛,鑽心刻骨,喪失了哀嚎的力氣,那聲音從喉頭湧出只化作一陣嗚咽。
這痛感陌生又熟悉。
應該是骨頭斷了。沉香如是想。
自從齊天大聖偷來三味真火為沉香鍛體助他羽化之後,沉香他已經有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鑽心的疼痛了。
疼痛讓他的神智恢復了三分清明,但剩餘的七分又隨即被驚恐填滿。
他跟寶蓮燈之間的聯繫斷了。
自有盤古開天以來,神佛精怪數不勝數,其中揚名立萬的許多位大能,幾乎都有那麼一二件傍身的寶貝廣為人知,不知從何時起,便有好事的仙人編列了一張神兵譜,將三界四洲里排得上名號的神兵利器盡數填了進去。
無論是東海里的水族還是天庭里的值日星君,他們都清楚地記得,寶蓮燈是不知曾幾何時才出現在神兵譜里的一匹“黑馬”。
之所以說它是黑馬,是因為相比於其他傳承自太古年代的法器,寶蓮燈太“年輕”了。在神兵譜盤根錯節又瀚如煙海的法寶淵源考證的文字中,寶蓮燈的傳承譜系卻簡單得有些格格不入。
寶蓮燈從現世到如今,只經歷過兩位主人。
上一任主人華山女神三聖母,以及這一任的主人、三聖母唯一的兒子劉沉香。
寶蓮燈第一次現世的戰績是逼退了六個人和一條狗。
人是灌江口的梅山六聖。狗是司法天神座下的哮天犬。
第二次的戰績則更加輝煌,又另外逼退了十萬天兵、二百天將,以及二郎顯聖真君楊戩本人。
自此,寶蓮燈作為睥睨三界四洲的法寶,在神兵譜里被人開篇立傳。雖然三聖母從來沒與對沉香提及過寶蓮燈的來歷,但也叮囑過他,寶蓮燈認主之後,除非現任主人心甘情願由他人繼承,否則便無法易主。只要燈還在,燈主的一絲本源就可以在燈內規避三界的一切法則,直到燈毀人亡。
所以寶蓮燈既不可能被人奪走控制權、也不可能被毀壞——放眼三界內,即使存在能毀掉寶蓮燈的人,他要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難以估量的:退一萬步講,即使有大能偶然獲得了遺失十萬三千劫的盤古氏的巨斧、意外集齊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女媧補天的五彩石、又碰巧認識四大部洲地神之首和三界仙根之祖,拼了以上種種的法寶和修為不要,毀掉了寶蓮燈,他劉沉香早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沉香的記憶力里,寶蓮燈從認主開始,和自己就像是被一根絲線從中相連一般。此時此刻,這根絲線也並沒有斷裂,依然懸在空中,但是無論他怎麼牽拉,絲線的另一端也感知不到任何形式的存在。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對天地間靈氣的感應。一番探查下來,沉香逐漸認識並正視一個他不願去承認的事實:自己的丹田裏,而今已是空空如也。
元嬰羽化時殘留的遺蛻已毫無蹤影,遑論菩提和明台了。甚至在他的丹田和膻中里,連一絲修鍊過的痕迹都找不到。靈氣為空的情況下,除了最基礎的內視外,他以往修鍊出的諸多神通也全都不靈了。
他,劉沉香,那個九歲築基、十歲結丹、十二歲元嬰、十四歲羽化、又在十八歲的年紀藉助寶蓮燈完成了開明台和種菩提、修鍊天賦震驚三十三重天的天才劉沉香。在十九歲的現今,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廢人。
一個即使無能狂怒地想要摔打什麼,卻連胳膊都抬不起來的廢人。
“別費力氣了,這裏的法則,和你我生活的四大部洲全然不同。”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裹挾着粗重的呼吸聲漸漸靠近。
熟悉的聲音讓沉香目眥欲裂。
他用力偏過頭,充血的瞳仁穩住視線,定格在不遠處一名男子的身上。落魄和威嚴這兩種齟齬的屬性,如果強行要疊加在同一處的話,那麼除了眼前這名男子的鬢角眉間,應當再無他處了。每個看到他長相的人都會說服自己,落魄只是他暫時的狀態,威嚴才是這個男子身上一以貫之的氣場。
他是名列封神金榜的天庭司法天神,是灌江口斬蛟治水的顯聖清源妙道真君,也是劉沉香的親舅舅。
“楊……戩!”
“有力氣喊這麼大聲,看來傷得不算嚴重,而且,”楊戩將扛在身後黑漆漆的一坨事物重重摔在一旁,“心智應該沒摔壞。”
“你用了什麼邪門外道法術?我的寶蓮燈呢?”
楊戩沒有理會沉香聲嘶力竭的質問,反倒是彎下腰用樹枝撥動起篝火。
一陣熱氣流卷着煙塵掃過沉香面龐,他被迫眯起了眼睛,聲音卻比之前更加洪亮了些:“回答我!”
楊戩漫不經心地將幾塊不知是枯樹枝還是動物糞便的事物丟進篝火,才緩緩開口:“你娘難道只教你怎麼用寶蓮燈,沒教過你要尊敬長輩嗎?”
“……我沒有你這樣的舅舅……不仁不義,枉顧至親……鑽營小人……”
沉香越是辱罵便越是口乾舌燥,聲音也漸漸細如蚊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沉香只覺得自己越罵,楊戩臉上的表情就越輕鬆,甚至最後還帶上了一絲絲……戲謔?
“怎麼不接着罵了?詞窮了還是口渴了?”
明知故問。沉香暗想。
見沉香不答話,只是用眼睛惡狠狠剜自己,楊戩便放下手中的撥弄篝火的樹枝,朝沉香走來。
“這我從外面打來的溪水,你把嘴張開。”楊戩從腰間解下一個鼓鼓囊囊、不知是什麼材質的皮囊,將囊口對準沉香的嘴。
看到沉香將嘴唇緊閉甚至抿到發白,楊戩又慢悠悠說道:“你放心,我要害你,是不屑於用這麼拙劣的手段的。”
此時沉香雖然仍十分戒備,但終究還是選擇了順從。當溪水順着喉頭艱難滑下去,沉香才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傷得有多重。
楊戩微微放緩了給水的速度,沉吟片刻后說道:“我不強求你能跟我和解,但我需要你認清事實。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不是四大部洲,更不是三界,而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在這裏,你感應不到寶蓮燈,我也無法感應到哮天犬,八九玄功的心法也毫無作用。這裏的世界沒有靈氣,你我的丹田裏也沒有法力。換句話說,我們現在已經都是凡人了。說得再難聽一些,你現在連凡人都不如。”
看到沉香沒有出言反駁,反倒是加速了咽水的頻率。
楊戩繼續說:“無論你之後是打算摒棄前嫌跟我一起找回去的方法,還是養好傷就要給我拼個死活,我要跟你講的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你不再是那個有師傅護着你、憑藉著寶蓮燈和過人天賦就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修鍊天才劉沉香了。你現在只是區區一個凡人,一個吃喝拉撒都需要別人照顧的累贅。
“但即使這樣你也要活下去,為了你自己,為了活着回去,為了救出你娘,為了刪改你覺得不可理喻的天規天條。”
講到激動處,楊戩不自覺地輕咳了兩聲,空出來的手略微按了一下右肩。
一絲不宜覺察的緋紅色悄悄滲了出來,被沉香的目光捕捉到了。
答案顯而易見,楊戩受傷了。
此時沉香才注意到被扔在一旁的那坨黑黑的東西,似乎是野豬或者熊之類的野物?
楊戩也沒有了法力,甚至都沒有兵刃,那麼這動物是他徒手搏殺的?難道他是為此才受了傷?
覺察覺到沉香眼神落處,楊戩說道:“嗯?你想問那個‘東西’?應該是熊羆之類的生靈吧?這個世界的熊和你認識的不太一樣,毛髮並非黑色,而是棕褐色,體型更大,體態也更肥碩一些。
“沒有趁手的兵刃,只能草繩、木棍和石頭,獵它着實費了一番功夫。
“附近的山路像是人走出來的,大概十幾里路之內是有人居住的,等你康復一些之後我們再想辦法走出去。
“雖然你又倔,又目無尊長,但是說什麼我也是你舅舅,我是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你犯的是天條,即使要判也是關你進天牢。你放心,猴子鬧過以後,天庭斬妖台已經好幾百年沒斬過生靈了,刀都已經生鏽了。
“你再怎麼瞪我,我也還是你舅舅不會變。這一層關係你是沒辦法規避和斷絕的。
“什麼?哦,你想問這個水袋用什麼做的?還能有什麼,當然是熊膀胱啊。”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