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國子監(七)
夜雨傾盆而下,風亦是吹得厲害。窈月一面保證手裏的燈籠不被風雨吹滅,一面偏頭看向面色發白的鄭修,問:「你怎麼來了?」
鄭修目視前方,一本正經地胡說:「聽了林鈞講的鬼故事,睡不着,出來隨便走走。」
「哦。」窈月懶得揭穿他,監生宿舍和裴濯的住處之間隔了大半個國子監,鄭大公子的「隨便走走」走得可真夠遠的。而且這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比在宿舍里撞鬼的幾率更大些吧。
窈月又瞧了鄭修一眼,發現他不僅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有些發抖。「鄭修,你該不會淋雨淋病了吧?」
說著,窈月就伸手探向鄭修的額頭,卻被他一把推開,「我沒病,你不用管我。」
窈月訕訕地收回手,「好好好,你沒病,我有病行了吧。」
可看着鄭修渾身濕透的衣服和有些搖晃的身子,她着實為相府公子日後的官場生涯堪憂。「喏,你拿着燈籠,我來撐傘,我外邊這半邊身子可都要凍僵了。」
這回鄭修沒拒絕,他看着窈月有些費力地將傘撐過他的頭頂,為了盡量遮住他又往他身邊靠近了許多,嘴角忍不住上彎,語氣也和緩了許多。「待了這麼久,裴夫子都教了些什麼?」
窈月撇撇嘴:「他呀,什麼都沒教,先是讓我背《論語》,我背不出就讓我抄書,整遍呢!我還剩四十七遍……明天一整天都是課,唉,看來只能今晚不睡了。」
鄭修無言以對,窈月卻自己搖搖頭:「不講這些煩心的事了。欸,剛才看你跟裴夫子見面,你倆的關係好像不太好啊?」
鄭修顯然不怎麼願意細說,只含糊道:「沒有,你多想了。」
窈月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你倆的親爹在這十幾年裏斗得跟烏眼雞似的,都恨不得生吃了對方,你倆的關係能好才是活見鬼咧。可惜人家裴濯出身比你好,成名比你早,才氣比你大,就連長相……
窈月特意又仔細瞅了瞅鄭修,不禁搖頭,真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啊。她之前覺得鄭修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模樣挺好看的,可如今跟裴濯一比,嘖嘖,雖然她恨不得撕爛裴濯那張紋風不動的笑臉,但她還是得說,裴濯是她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男人,尤其是笑着的時候……
「你在笑什麼?」
鄭修的聲音把窈月越飛越遠的思緒拉回來,嚇得她趕緊抬手合上自己咧開的嘴,強行辯解道:「我哪裏笑了?黑燈瞎火的,你自己眼花了。雨好像停了了,前面有亮光呢,是快到學舍吧?快點快點,澡堂應該快關了,咱們得趕緊衝進去!」
鄭修本來就渾身發冷無力,被窈月拉着跑了幾步,越發頭暈目眩,「張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跑了,我……」
窈月趕緊止住步子,轉身看時,鄭修的臉在忽明忽滅的燈火光照里,白得嚇人。
「我就說你病了,你還嘴硬強撐着,有什麼丟人的,我前兩天不也病倒了嗎?來,我帶你去醫館,雖然郎中死了,但好歹還有藥材。」
鄭修腦子昏沉身體無力,但仍舊固執地厲害,「不去、不去醫館,回學舍,我躺一躺,躺一躺就好了。」
「行行行,聽你的,不去不去。」窈月攙着鄭修拿着燈籠的胳膊,照了照腳下的路,略微轉了個方向,還是往醫館的方向走。
醫館附近原本就僻靜人少,因為命案的緣故,監內的人更是避之不及。眼下風停雨歇,四周靜得連空氣都彷彿凝固住了,卻隱隱回蕩着哼哧哼哧的喘氣聲。
鄭修大半個身子都倚在窈月身上,窈月幾乎是拖着他在走。「平日裏看你身子單薄,沒想到還挺沉。以後叫你家廚子少做些好菜,你養膘又不能宰着吃,白白拖累旁人。還有,下雨天別亂出來散步,你是要考狀元的,應該時時在屋裏頭懸樑錐刺股,知道嗎?」
鄭修笑着應下:「好,聽你的。」
窈月還想再抱怨幾句,卻突然聽見前方死寂沉沉的暗夜裏傳來一聲利喝:「什麼人,站住!」
窈月還沒來得及應聲,好幾個持着火把的人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眨眼間就將他二人團團圍住,其中的領頭人是三粗的漢子,大跨步走到窈月面前,瞪着一雙牛眼瞅着他們:「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裏做什麼?」
火把的光線下,窈月辨認出他們身上穿的都是京兆府的衙役官服,趕緊自報身份:「在下監生張越,這位是在下的室友鄭修,他突發疾病,在下是帶他來診治的。還請諸位官爺……」
「胡說!」牛眼官差打斷窈月的話,「這裏一連死了兩人,除了兇犯誰還敢來?!你速速說實話,不然就將你們視作嫌犯,押回衙門審問!」
窈月正欲再解釋,卻不料一直靠着自己的鄭修突然站直,面對那群官差耍起了公子脾氣:「放肆,爾等一班小吏也敢攔我!」藲夿尛裞網
「呦呵,還是個嘴硬的。我管你是哪家的公子少爺,犯了案子照樣鐐銬上身!」牛眼官差顯然被激起了性子,氣勢洶洶地上前,窈月好心地想阻止他的愚蠢行為,卻被其他幾個官差拉住,下意識地就要掙脫開:「走開,別碰我。」
鄭修聽見窈月的聲音,更是怒了:「放開她!」
「又喊又鬧的,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我看殺人的就是你倆!」牛眼官差大手一推,力氣並不是很大,可鄭修本就沒站穩,直接就被推得一個趔趄。窈月離得不遠,並沒有立即趕上去扶住他,而是在他仰面載倒在地上后,才「哇」地大叫一聲撲上去,「鄭修,你死的好慘啊!」
鄭修痛得悶哼一聲,正想開口卻被窈月捂住嘴,看見她臉上想捉弄人的壞笑后,在心裏無力地嘆了一聲,只好閉上眼繼續躺着裝死,任她在那鬼哭狼嚎:「鄭修,你且安心地去,小弟一定轉告你爹鄭相爺,讓他為你報仇啊!」
窈月喊完,又指着那個已然慌神的牛眼官差:「你!眾目睽睽下行兇,你到底是抓人的,還是殺人的!」
那個官差看看一動不動的鄭修,又看看張牙舞爪的窈月,之前的氣勢瞬時滅了大半,結巴道:「我、我、我……」
「你什麼你,趁這位暫且還有半口氣在,還不趕緊小心點抬進去!」
「是是是,」牛眼官差瞬時委下身子來,大概覺得面子上略有些過不去,又轉身沖手下吼道:「都傻站着做什麼,還不快過來搭把手。」
窈月忍着笑,故意繼續板著臉:「欸,再派兩個人去通知許祭酒和林司業,就說鄭相爺的寶貝兒子鄭修在醫館病得快死了,讓他們趕緊帶個懂醫術的夫子來。」
「好好好。」
當一眾官差抬着鄭修進醫館時,窈月故意落在後頭,等所有人都進了館內,她才悄無聲息地來到那個發現葯童屍首的池塘邊。
窈月記得這個池塘不深,即便是身量不足的葯童失足跌進去,水也最多漫過肩頸,並不能致死。所以,她一直猜想,是葯童的同夥下的手。為了掩藏葯童的身份,還剜去了他背上能證明來歷的梅花印記。
兇手,應該也是他的人。
那天晚上,林綏為了尋找殺害老郎中的兇手,把醫館圍得很嚴實,有機會下手殺人剜皮的,只能是國子監內的人。
窈月望着死氣沉沉的池塘水面,無聲哂笑,看來在這小小的國子監里,藏着的不止她一個啊。
果然,搬出鄭大公子的名頭,從被窩裏爬出來的不止是許承嗣和林綏,大半的授課夫子也爭先恐後地蹚水趕來,其中兩個懂醫術的,更是為了用誰的藥方差些起了爭執。
在那群吵吵嚷嚷的夫子堆里,窈月竟然瞅見了裴濯,很是意外。雖然只見過幾面,但覺得他應該不是這樣看,也忍不住想踹到地上,再踩上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