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國子監(六)
雖然不知道裴濯把她困在這裏是什麼意思,但起碼比直接將她綁起來送去京兆府還是要好上許多的。
窈月別手叉腰,在連個蒲團坐墊都沒有的空屋子裏閑閑地轉悠了起來,可不到二十步就把整個屋子走了一圈,翻個跟斗都會撞牆,踮個腳都能摸到天花板,她不禁在心裏搖頭,裴夫子的屋子實在太寒磣了。
幸虧窈月手裏還拿着本《論語》不至於對牆枯坐,可等她耐着性子看了兩三頁「子曰」和數不盡的「之乎者也」,又連打了十幾個呵欠后,眼皮實在是支撐不住了,歪着脖子靠着牆根閉上眼就睡了過去。
一直無聲躲在門口,透着門縫觀察窈月情況的常生見狀,蹭蹭蹭地就跑進前頭的屋室,語氣裏帶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先生,那個張越在裏頭睡著了。」
裴濯從棋盤上抬起眼,看了看一旁燃着的線香,笑了:「還不到半炷香,定性太差。」
而坐在裴濯對面,與他對弈的不是旁人,正是神色頗為尷尬的林綏。
林綏為掩飾尷尬,輕咳了幾聲:「那孩子就是懶了些,沒開竅,但靈性還是有的。唉,他祖父燕國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與他父親更是多年老友,若非當年在梓桐的那一仗……他是家裏的獨苗,也是他父親唯一的指望。監內的事物繁雜,我也是實在分不出心神再來管教他。所以啊,阿濯,就只能勞你費費心神了。」
「學生明白。」裴濯應得很誠懇,頓了頓,又狀似無意地提起:「張遜將軍驍勇,學生亦是十分欽佩。不過十年前梓桐城破全城被屠時,張將軍的家眷是否也在城中?」
林綏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重重地嘆了一聲,「在的。」
「城破時燕國公殉國,張遜重傷被俘,張家上下皆被岐人屠盡,只有張越……」林綏苦笑着搖頭,「他當時被家人偷藏在井底,在岐人放火燒屋時自己又爬了出來,在城裏當了半年的小乞丐后才被找到。這小子是真命大,不然怎麼都說他日後定是有福氣的呢。」
裴濯點點頭,沒有再應聲,目光在棋盤的黑白子之間遊走,似乎在想落子處,又似乎另有所思。
夜漸漸深了,鄭修正伏案看着書,聽見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嘴角帶着笑抬頭,「你……」
「鄭兄,還在用功呢。這麼晚了,小越沒回來啊?」
鄭修臉上的笑意瞬時收起,面無表情地看着懷裏抱着被褥的林鈞,「你這是要做什麼?」
「來睡覺的啊。」林鈞很是自然地走向窈月的床鋪,剛把被褥放下,就被鄭修喝住,「你難道自己沒有床嗎?回去!」
「可是,我屋只有我一個人住,大家都說最近夜裏不太平,我……」林鈞極是不好意思,也不敢直視鄭修,「我有些怕……」
鄭修諷道:「你若是怕,便把經史子集全墊在枕下,有那些先賢聖人護着你,保你一夜安眠。」
林鈞很是委屈:「鄭兄,不是我膽小,都是給他們鬧的。」
原來,林鈞在澡堂洗澡時,和一夥監生閑聊,聊着聊着就又扯上那兩件命案了,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最離譜的竟然說那兩人是被以前死在國子監內的監生鬼魂給攫走的!
「鄭兄,那是真事,你應該也聽說過吧。大概十年前,曾經死過一個監生,也不知道是自個病重死的,還是被郎中給治死的,反正就是橫死在醫館裏頭。可就在要把這監生的屍首抬出去,卻發現那屍體背後的一整塊皮不見了。當時也是弄得人心惶惶,但因為一直沒有查到原因,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可你曉得嗎,昨天那個在醫館池塘里溺死的葯童,仵作驗屍的時候,也發現背後被剜去了一大塊人皮!這難道不就是冤魂作祟……」
「住口!」鄭修倏地站起身,動作極快地關上門窗,厲聲道:「你的這些胡話若是被許祭酒聽見,你伯父也保不住你!」
林鈞哭喪着臉:「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呀。」
鄭修瞟了眼窈月的床鋪,猶豫了片刻,才艱難開口:「那、那你就睡、睡我的床吧。」
林鈞不敢相信地瞪圓了眼睛:「鄭兄,你讓我跟你睡……」
「不願意就算了。」鄭修轉身,重新在書案前坐下。
「願意願意!」林鈞抱着被子樂顛顛得跑過去,對着鄭修的冷臉笑得跟朵花似的,「勻我一個角落就好,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也不磨牙,頂多說些夢話,鄭兄你就當是聽曲了啊。」
當屋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時,床榻上也傳來林鈞十分有節奏的鼾聲。
鄭修強迫自己的目光凝在文字上,但隨着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林鈞的鼾聲越來越響時,他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棄,「啪」的一聲扔下手中的書,拿起傘推門而出,一頭扎進夜色濃重的雨幕里。
夜雨落下來時,林綏正欲離開。裴濯擔心路上濕滑不便於行,於是就讓常生護着林綏回去,自己則持着一盞燈燭,步向後頭那間困着窈月的空屋子。
裴濯打開屋門時,一陣帶着水氣的夜風旋進室內,窈月被激得「阿嚏」一聲就醒了過來,揉着鼻子慢慢睜開眼,獃獃地看着面前的裴濯。她過了好半晌才像清醒過來般,霍地站起身,笑得心虛又討好:「夫子,您來了。」
在昏黃的燭光下,裴濯的笑容顯得愈發溫和。「帶的什麼書?」
窈月趕緊雙手捧着,將那本油跡斑斑的《論語》遞上去。「回夫子的話,是《論語》。」
裴濯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隨手翻了翻,除了開頭幾頁的油漬和褶皺外,後頭乾淨地連個墨點都沒有。「看着倒是很新。」
窈月嘿嘿笑道:「孔聖人的大作,學生自然是要了。」裴濯發現自己顯然高估了張越的實力,這已經不是難雕的朽木,而是一地風吹就散的木屑了。
窈月苦着臉,試圖為自己辯解道:「夫子見諒,學生方才睡得腦子有些糊塗,原先明明記得更多的。」
「無事,」裴濯將那本薄薄的《論語》重新遞還給窈月,雲淡風輕道:「你回去將書上原文謄抄遍,自然就能記得了。」
窈月被驚得一個趔趄:遍?!」
「不夠嗎?那……」
「夠了,夠了,足夠了。」窈月抱着書,點頭如小雞啄米,「夫子,學生這就回去用功。。」
「不急,」裴濯笑了笑,「雨夜路暗且滑,你先到我屋中抄寫,等常生回來,我讓他送你回去。」
窈月忍住想撕爛眼前這張笑臉的衝動,咬牙切齒地謝道:「多謝夫子。」
等窈月手麻眼困地把《論語》抄到第三遍時候,終於傳來院門開合的聲響,她摔下筆就跳了起來,一口氣不喘地說道:「夫子看來是常生回來了那學生就不再打擾您歇息明日再……」
「先生,院外頭有個監生求見您。」常生站在屋外通報,為了蓋過雨聲,不得不提高嗓門,「他自稱是張越的室友,叫「鄭修」。」
窈月有些意外,偷偷抬眼瞧裴濯,見他想了想才開口:「讓他進來吧。」
當鄭修渾身濕漉漉地被常生領進屋,先是極快地瞥了窈月一眼,才朝裴濯躬身行禮,但語氣依舊透着相府公子的傲氣,硬邦邦地像塊石頭:「學生鄭修,見過夫子。」
裴濯看了看身上還在滴水的鄭修:「常生,去取件乾淨衣服,再生個火盆來。」
「多謝夫子,不必了。」鄭修朝裴濯深深一揖,可話語聽起來卻並不領情,「明日還有課,若是夫子沒有其他吩咐,學生就先帶張越回去了。」
鄭修說完,也不等裴濯同意,直接上前幾步拉起窈月,「我們走。」
窈月被鄭修半拉半拽着,還不忘回頭向裴濯道別:「夫子,那學生先告辭了,您、您早些歇息。誒,常生小哥,外頭黑,你借我盞燈籠唄。鄭兄,你慢些,等我一會嘛。」
常生看着窈月與鄭修推推搡搡地走出屋去,憤憤然:「這個叫「鄭修」的,實在是太沒禮數了。都說他是什麼狀元之才,是第二個先生……哼,他哪裏配和先生您相提並論!還有那個張越,油嘴滑舌不學無術,真不知是怎麼進的國子監。」
裴濯聽着常生的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過臉看向窗外雨幕里。鄭修撐着的傘大半遮在窈月那一邊,二人間的距離時遠時近,但窈月的身子總被護在傘下。
裴濯看着他二人漸漸走遠的背影,輕笑一聲,「同窗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