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烘武帝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除了蟬鳴鳥叫,風吹蒿草,再無半點他音。
金韜沉默良久,卻沒有揮出第十拳。
因為他也看出高天王命不久矣,狀態之糟糕,活不過半日,這第十拳出與不出,已無太大意義。
“你走吧。”金韜相信,這半日的時間,足夠他安排後事。
程楚卻臉色難看,高天王可比管通重要得多,是真正的天字第一號的要犯,如果自己沒有任何作為地讓他走脫,別說官位就是腦袋都有可能不保。
他又不敢亂動,如果引得金韜不滿,這位綠林總瓢把子萬一針對自己來上這麼一拳。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下場。
說破天,誰讓朝廷得罪了金韜呢。
冀州魁管通雖是江湖綠林,但朝廷與綠林向來都是心知肚明,兩方井水不犯河水。
奈何三個月前,冀州魁管通長安一行,因為雁月樓的花魁霜雪與六皇子產生了口角,這本算不得什麼,畢竟當時掩飾了身份。
但六皇子轉過身來,便動用麾下所有力量,把未出長安的管通直接壓入長安天牢。
也是因此,才有了這今日的種種。
就在程楚還在權衡利弊之際,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卻如一條長虹在空中掠過,劍光如水飄過一片漣漪,徑直刺向高天王的百會穴。
出劍之人正是秘坊的坊主荀凰。
此女果決,超乎常人。
她一眼便看出高天王的虛實,沒有過多的猶豫,幾乎在金韜話音落下的同時,便出劍了。
高天王的狀態很差,內力耗盡,真氣也盡數虧損,就算勉強調到起多少法力,也來不及擋住這一劍。
然而金韜橫在兩人中間,屈指一彈,長劍驟然彎曲至一個極限,手指一翻,劍身瞬間綳得筆直,並且一股強橫的力道作用在其上面,將劍主人衝擊出數丈之遠。
“咦?”金韜略感意外看了過去,他雖未盡全力,但卻能從他手中將鉗制的長劍抽攜而退,絕非泛泛之輩。
他洞若觀火,頃刻之間便已看出了女子的一直以來的遮掩,未曾想這女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氣魄,其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荀凰腳尖輕輕一點,落在數丈之外,動作輕靈飄逸,未有絲毫的頹敗之勢。
高天王卻忽然動了,趁所有人不備一把抓住付兗,運轉起僅存的真氣,以眾人肉眼不可見的速度一躍而起,留下幾個模糊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道過了多久,付兗在一陣誦詩聲中轉醒。
“落花兮,當早去矣。飄零兮,當復開也。江山易老,長生不滅。少年一世,豈不美哉。”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山崖的石岩上,四周無甚遮掩,一睜眼便是天空。
此時已至夜色,昏暗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幾朵薄雲漫無目的聚散遊動。
誦詩聲驟停,並道:“你醒了。”
付兗無需去看,聽其聲音便知是高天王,只是他聲音虛弱嘶啞,氣息斷斷續續,彷彿一下刻便會說不動話一般。
付兗起身,疑惑地看了過去。
他對高天王將自己抓來十分費解,兩人只是萍水相逢,如不是冀州那群人為營救管通設計出這麼一局,他們此生甚至毫無交集。
對此,付兗頗為無奈道:“前輩乃不世高人,何必難為我一個凡夫俗子呢。”
高天王冷笑一聲,道:“你可不是什麼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是不會出現在幻界,
更也不會將他人取而代之。”
付兗最大的秘密被道破,心裏猛地一跳,三魂七魄都險些被驚走,但他卻將表面維持住,不露聲色道:“我不明白前輩的意思。”
高天王問道:“你可知我適才所誦之詩為何人所做?”
“此詩名為《長生歌》,乃本朝立業之祖烘武帝所作,相傳……”付兗本以為高天王是要通過問題考證自己,他在前身的記憶中快速尋找答案,可是他卻突然僵住了。
相傳,烘武帝草創戲曲之後,便常在腰間掛着一張戲曲中凈角淡青色臉譜面具,每每於席間酒酣之時,戴在臉上,輕着劍舞,作《長生歌》,觀其一生,唯對此事樂此不疲。
戲曲?
凈角淡青色臉譜面具?
這可都是前世才有的東西,即便在此方世界被人發明創造,也不可能一模一樣。
因為在前身的記憶里,此方世界的戲曲幾乎與前世一般無二。
付兗隱隱明白,高天王不是無的放矢,這個世界的確有過其他的穿越者。
甚至,高天王極有可能接觸過除自己以外的穿越者,單是那首《過鄴城悼高神武》便是最好的證明。
這時,高天王卻再次開口,將烘武帝劉太之過往娓娓道來:“烘武帝劉太,上追高祖,起於景帝,雖是天漢皇裔,卻早在聖武時期便已沒落,至王重明篡漢建立聖朝時,他這一脈已為生計艱難度日。”
“而劉太此人,幼年乖戾,少年無賴,不僅時常對一母同胞的幼弟劉牧拳腳相加,甚至為了償還賭債,欲將幼弟賤賣他人,為人之險惡卑劣,鄉人無不唾棄。”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突然之間,煥然一新,親四鄰,敬親朋,以義氣而名傳一時,四方豪強對其無不心悅誠服。”
“在那之後,如此一個天漢皇族旁系,掙扎於微末之人,卻被見過他的每一個人稱讚,都說他英武蓋世,雄才偉略,有高祖之風,聖武之氣。”
“後來也果不其然,亂起時,他振臂一呼,萬眾響應,戰聖朝大軍先後兩次取勝,兵鋒直指長安,可他又為保天下蒼生,揮軍北上破滅妖蠻,一戰鎮殺妖蠻強者四十一,保北疆百年太平。”
高天王說到此處,目光如電,高聲喝道:“我問你,這世間真的有人會突然之間,有如此驟變,從一個無賴少年,變成天縱神武的蓋世英雄?”
付兗苦笑一聲,卻不急着挑明,道:“您既已知道,又何必再問。”
高天王嘴唇顫動着慘笑一下,道:“五百年前光明會中也有不少如你一般的煥者,可惜我辜負了他們,只恨晚生五百年,不能隨烘武同道。”
付兗不禁瞪大了雙眼,他已經完全聽不懂對方的胡言亂語了,你一個五百年前的造反頭子,卻想早生五百年,去追隨開國皇帝。
難道這是那個什麼光明會的理念,類比前世的“反清復明”之類的口號。
高天王又看向付兗,神情無比失望道:“我之所以要將你帶走,就是想在生命的最後引你重返光明會,可惜,我錯了,你並非昔日的我道中人,你殺心太盛,殺氣太重,缺少對生命的敬畏,終究還是會淪為邪魔一流。”
付兗徹底被說糊塗了,他怎麼就邪魔一流了。
泥人尚有三分怒氣,他壓抑着怒意,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高天王輕聲說道:“五百年前,我曾聽光明會中的煥者們談到過你的故事,看過你的幻象,那日我一見到你,便覺得莫名熟悉,所以才一直帶着你,本以為會中同道,卻不承想是你,你眼下幻象受損,暫時遺忘不少記憶,可你總會想起一切,所以我不會引你入會了,光明不容玷污。”
他說到此處,聲音已經微乎其微了。
“這門‘鯨吞牛飲功’就送給你吧,算是對你補償,也算是我對他們的報復。”
旋即,洋洋洒洒八百字隨一抹靈光出現在付兗腦中。
高天王在做完這些后,強撐着垂死之軀,站到山崖邊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說道:“長生五百載,如一潭死水,怎及二十年潮起,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