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上)

第一章 一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上)

槐花落雪子規啼,又是麥風翻浪時。

未等金雞鳴曉信,趁涼割取萬千支。

——麥收偶書

1986年仲夏,芒種節氣,正是膠東半島的麥收時節,暖洋洋的南風吹拂着艾茶山,滿山小麥已經變得金黃。農民們拿着鐮刀,帶着水壺,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割麥子。孩子們也放了麥假,跟着大人,在地里割麥子,拾麥穗,抓螞蚱,捉迷藏,歡快的笑聲在山間回蕩着。

“唰唰唰!”金黃的麥子不斷倒下,王大富扔下最後一把麥秸,終於將一塊梯田的麥子割完。他直起腰,揮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狠狠地喘了幾口氣,撂下鐮刀,拾起地上那隻掉了漆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一昂頭把壺裏剩下的水都灌進了肚子裏。驕陽似火,壺裏的水被曬得熱乎乎的,喝進肚子裏,汗珠子淌得更歡了。

“小板凳呀,一捺長呀,爬牆頭呀,用不上呀,踏在腳下,不見長呀;小板凳呀,四方方呀,爬牆頭呀,用得上呀,站得穩當,看四方呀。”一個長相秀氣的小夥子從上面的麥地跳下來,手上比比劃划,圍着王大富又唱又跳,王大富一巴掌把他拍在地上,說:“假姑娘,幹活也堵不住你的嘴。”

“小板凳,別光哈涼水。”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在上地大聲喊着。這塊麥地是書記高耀輝家的,他就是高耀輝的侄子高志嶺,唱歌的小夥子是他哥哥高志山,兄弟倆是雙胞胎。

“日頭太毒了,哈多少水都是汗。”王大富坐在麥秸上,不住地淌汗。他從小長得矮,上育紅班時,老師豎起一個板凳跟他比了比,他還沒有那張板凳高,小板凳這個外號就此坐實。

“大蔥白去哪了?”高志嶺推着手推車,把一捆捆麥子運到路邊。大蔥白是高志騰的外號,他沒看到高志騰,隨口問了一句。

王大富齜牙一笑,說:“這個獨生子早就草雞了,說是下山打水,八成是在樹陰涼下面睡大覺。”

“噠噠噠”,一陣轟鳴聲傳來,一輛拖拉機停在地頭,駕駛位上坐着一個彪形大漢,正是村書記的弟弟高耀平。

“爹,你下來,讓俺開一會兒。”高志嶺來到拖拉機前,摸着方向盤,愣頭愣腦地喊了一句,也不管開車的是他老子。高耀平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說:“你這輩子別想指揮這頭鐵牛。”

高志嶺有個外號叫二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莽撞大膽,沒有他不敢幹的事;而他弟弟正好相反,細膩秀氣,遇事瞻前顧後,拖拖拉拉,不像個爺們。

高耀平從駕駛位跳下來,大聲說:“兩個狗崽子就知道磨洋工,半畝麥子割了一早晨捎着半頭晌,還能幹點什麼。”高志山弟兄倆還在上初三,雖然分班后都分在了差班,不用再去上學了,但終究還沒有畢業,能在天不亮就上山幹活,已經算是很勤快了,可是高耀平還是不滿意,畢竟這塊麥地只有半畝,麥子長得也有些稀疏。

“爹,餓了,干不動了。”高志山乾脆躺在麥堆上,一動不動。

“幹完活到你大伯家吃飯,你大媽烙了韭餅。”

聽到有好吃的,兩個大小伙兒大聲歡呼。

“趕緊裝車,下晌還要到櫻桃坡割麥子。”高耀平一邊催促兒子,一邊動手捆麥子,不愧為莊稼地里的老手,捆起麥子來簡直就是耍把戲,幾根麥秸攏住一小堆麥子,手一扭,就變成了結結實實一捆。高志山弟兄倆把捆好的麥子搬到到拖拉機旁邊,手忙腳亂地往車斗里裝。王大富搖搖頭,這麼裝車,根本就裝不了多少麥子,他跳上車斗,把一捆捆麥子擺好,一層層的碼上去,垛成高高的一個方垛。高志山兄弟倆爬到麥垛頂上,興高采烈地跳着。

裝好麥子,高耀平對王大富說:“要用拖拉機,說一聲。”他是個熱心腸,平時誰家有什麼事,只要招呼他一聲,他一準去幫忙,而且盡心儘力,從不偷奸耍滑。

王大富點點頭,高耀平發動了拖拉機,跳上駕駛位,拖拉機冒出一股黑煙,慢騰騰地往山下駛去。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高耀輝發動他的幾個兄弟,買下了生產隊的拖拉機,這頭鐵牛干起活來頂得上十個壯勞力。當然,村民們也可以使用這台拖拉機,只是要支付工錢,畢竟拖拉機要消耗柴油,還要有一個駕駛員陪着。

“日頭這麼大,怎麼就曬不死你。還有精神幫別人幹活。”高志騰地從山下走上來,手裏提着一個嶄新的草綠色軍用水壺,壺身上還凝結着小水珠,“哈口涼水吧,透心涼。”

王大富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突然打個冷戰,說道:“冰冰涼的,過癮啊。”

高志騰懶洋洋地躺在一堆麥子上,說:“光喝涼水不行啊,肚子餓得咕咕叫,干不動了。”

“快快割麥,快快割麥。”天上傳來一陣子規的啼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聲調抑揚頓挫,酷似“快快割麥、快快割麥”。高志騰哭笑不得,說:“天上還有個監工,比爹媽催得都緊。”

王大富坐在地堰上,抓起一把麥秸,使勁搖了搖,感覺輕飄飄的的,說了句“塂地的麥子瞎了。”高志騰並不關心麥子的收成,問道:“怎麼吃早飯?”王大富說:“春華過來送飯。”高志騰問:“什麼飯?”王大富舔舔乾裂的嘴唇,說:“死不了包子,愛吃不吃。”高志騰摸摸肚子,說:“也行。”王大富白了一眼,說:“我大妹親自下廚包的,當然行啦。”高志騰腆着臉說:“那我可要多吃兩個。”王大富說:“今天過端午,昨天春華采了一些死不了,和着肉滋啦,包了兩鍋大包子。”高志騰咽了口唾沫,說:“對啊,今天端午節,俺媽一定煮了蒿子雞蛋。”他餓得肚子咕咕叫,滿心眼裏都是吃的。不到凌晨四點,他就和王大富來到刺槐坡割麥子,日上三竿,他們已經割了一畝地的麥子,累得腰酸背痛,肚子癟得都貼到後背了。

王大富今年19歲,個子不高,身體壯實,濃眉大眼,臉色黝黑,是一個標準的莊稼漢。他三年前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回家務農;在叔叔王萬友的介紹下,正跟着張家村的張瓦刀學瓦工。

高志騰今年20歲,身材挺拔,顏色俊美,去年高中畢業,是農村少有的文化人。他是家裏的獨子,有些嬌生慣養,白皙的面龐上帶着一絲桀驁不馴的神情。在縣一中讀了三年書,他已經有了一股城裏人的氣質,他的志向就是離開這個窮山溝,到城裏去工作、生活。他對山裏的一切都毫無興趣,一心想着進城。

高志騰家與王大富家是鄰居,兩人光着屁股一起長大,兩家之間隔着一片櫻桃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王萬全家是村裡僅有的一戶王姓人家,儘管王萬友早已分家另過,村裡人仍然將王家兄弟倆視為一戶人家。而高家是桃樹夼村最大的家族,一大半村民都姓高,高家也因此把持了村裏的內政外交,大隊黨支部的五個委員有四個姓高,高耀輝擔任村書記有二十個年頭了,在村民心裏已經有了絕對的威望,向來說一不二。另外治保主任、婦女主任、民兵連長、保管員等村幹部也都是高家的人。高有成也是高家一脈,他不僅是黨支部委員,兼任會計一職,現在還是代理副書記。副書記牟發支是退伍軍人,一個戰友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前年就去威海的一家漁業公司工作了,他的職務暫由高有成代理。

由於從小一起長大,對於高志騰的志向,王大富自然再清楚不過,他相信高志騰一定能進城工作,高有成的身份在那擺着呢,城裏的國營工廠招工,肯定是退伍軍人和村幹部的子女優先。對於自己的前途,王大富也看得很開,就是在農村種地,跟父母一起供養弟弟妹妹讀書,好讓他們跳出這窮山溝。

兩個年輕人正眼巴巴地等着早飯,高耀輝提着個籃子走了過來。他來給高志山兄弟倆送飯,到地頭一看,才知道麥子已經割完,都運到打麥場了。在地里轉悠一圈,看到高志騰也在割麥子,他就把飯端了過來。看着滿地割倒的麥子,他嘖嘖稱讚:“你倆起的比雞都早,乾的活比牛都多,小夥子幹活就是出息啊。”

高志騰抻着脖子,往籃子裏張望,問道:“大伯,籃子裏裝的什麼?我聞着是韭菜的味道。”

“不愧為屬羊的,啥草都歸你吃。你大媽烙的韭餅,裏面加了雞蛋。這雞蛋可是你家養雞場的種雞下的,吃起來真香。”高耀輝說著,掀開藍子上的蓋布,露出一個個金黃油亮的韭餅,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餓了吧?你倆趁熱吃。”

王大富知道,這飯是送給高志騰的,但他趕上了,也不客氣,伸出黑乎乎的手,抓起金黃的韭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韭餅也叫哈餅,是北方常見的一種小吃,韭菜做餡,白面做皮,包成包子狀再壓扁,放在鍋里慢慢煎熟。如果在餡料里再加上點雞蛋或蝦米,韭餅的味道會變得鮮美無比,是難得一見的珍饈。

王大富將韭餅塞進嘴裏,只覺得滿口鮮香,差點把舌頭都吞進肚子裏,籃子裏一共十幾個韭餅,他一口氣吃了十個。看着籃子裏滿是油膩的苞米皮,高志騰問:“沒了?”王大富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說:“沒了,你不能少吃兩個。”高志騰伸出黑乎乎、油膩膩的雙手,在王大富臉上一陣揉搓,說:“都給你吃得了。”

高耀輝在地堰上坐下,看着兩個小夥子打鬧,咧着嘴直笑。

年輕人體力恢復的就是快,吃完飯,喝幾口涼水,王大富和高志騰又變得生龍活虎。

高志騰問高耀輝:“大伯,麥子割完了嗎?”

高耀輝指着上頭的地,說:“就種了這一點。”他沒有兒子,養了兩個女兒,幾年前就進城工作了,現在家裏只剩下兩個人,只種了二畝地,平常也不上山,高家人多,隨便搭把手就能把他這二畝地管理得井井有條。

高志騰又說:“我怎麼沒見大姐、二姐回來?”他說的大姐、二姐,自然就是高耀輝的兩個女兒。

高耀輝說:“工廠忙啊,三班倒,難得休個班。沒有時間回來。”

王大富問:“大姐、二姐在哪個工廠工作?”

“棉紡廠。”高耀輝提高了嗓門,一付自豪的神情,“咱們縣效益最好的工廠,能進棉紡廠,這輩子就足夠了。”

王大富有些羨慕,進城工作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們也要想辦法進城,現在國家政策放開了,農村青年也有機會進城工作了,咱們艾茶山就有不少小青年進城了。”

“庄稼人沒有什麼門路,進城哪有那麼容易。”王大富搖搖頭,“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咱天生就是種莊稼的命。”

高耀輝說:“不出去,就只能在這窮山溝受窮。咱村好地賴地算在一起,總共四百畝,每個人分一畝多地,能幹什麼?吃飽飯都困難。這大山啊,越來越窮了,早就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嘍。”

王大富沉默不語。

“人不能怕困難。只要想好了前面的路,再困難也要走下去,困難是什麼?就是讓人來解決的嘛,有什麼可怕的。”高耀輝當了二十年書記,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聽起來總是令人振奮,“遠的不說,左家夼的那個左文山,半彪落氣的主兒,不照樣進城工作了?”

桃樹夼村與左家夼村隔着八里河,相距只有兩里路,村民們來往頻繁,就像一個村子一樣。王大富在桃樹夼小學上一年級時跟左文山是同位,因為他嘲乎乎的,鼻孔里都透着傻氣,大家都叫他大嘲巴。當二年級畢業,同學們離開桃樹夼小學,去喬家夼小學上三年級時,他還在一年級留級,別人問他上幾年級了,他總是說“老頭還在一年級”。

“唉!大潮巴都進城工作了!”王大富心裏起了波瀾,他何嘗不想進城,可是沒有機會啊。雖然國家政策放開了,允許農民進城工作,但是如果城裏沒有關係,農民根本就摸不着工廠的大門。左文山進城,是他城裏的姑姑一手操辦的,否則,以左文山的榆木腦袋,連工廠的門朝哪開都找不着。

不過高耀輝能說出這番話,絕不是無的放矢,在村民眼裏,他總是高瞻遠矚,能想人之不能想,為人之不能為。別看他小學畢業,文化不高,但頭腦靈活,長袖善舞,能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係。而且在縣裏還有一個非常硬實的後台;他老婆有個叔伯兄弟在縣裏當領導,平常他走動得比親舅子還頻繁,隔三岔五就提着各種土特產進城探親。後來他就入了黨,當上了大隊書記,在公社裏,只要他說一句“我舅子……”,沒有領導不給面子,他的兩個女兒能進城工作,也是仰仗這個叔伯舅子。儘管現在這個舅子已經退休了,他仍然走動得很勤,經常跟領導相處,眼界自然就不一樣,國家有什麼政策,社會有什麼變化,他總是能夠先知先覺。

高耀輝繼續說:“郝諸葛也是個例子。”郝諸葛是村林業隊長郝東輝,去年他被鎮供銷社聘為果品技術員,今年春就被招為農民合同工,一夜之間草雞飛上枝頭變鳳凰,驚訝羨慕之餘,再愚鈍的人也能感受到社會的變化,很多束縛着農民的限制正在慢慢消失。

高志騰滿臉敬佩地說:“東輝叔就是霸氣。”

“那是。”高耀輝感嘆一聲,“咱艾茶山有名的能耐人,有文化,有頭腦,要不是成分不好,也不至於半輩子都窩在這個窮山溝。”

王大富也是打心眼裏佩服郝東輝。王家與郝東輝的關係很好,原因很簡單,成分相近,同病相憐。何田田是地主子弟,郝東輝是富農後代。特別是在集體生產時期,沒有村民願意跟“黑五類”交往。雖然高耀輝擔任大隊書記后,從來沒有開批判會批鬥過他倆,但他倆經常被生產隊派在一起,干一些臟活、累活是免不了的。後來高耀輝把郝東輝安排到林業隊,本來是想讓他干點輕快活,沒想到只幾年功夫,他管理果園的水平就遠遠超過了隊長,在全縣果業技術員比武大賽上拿到第一名,被稱為“艾茶山第一剪”。他被聘為供銷社果品技術員時,王家第一個得到消息,他滿面春風的模樣給王大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東輝叔成了公家人,咱村的果園怎麼辦呢?”

“承包唄。現在國家的政策就是包干到底,分田到戶,分林到戶,分山到戶。”當初,高耀輝堅決反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畢竟搞集體生產,他作為書記可以以各種理由逃避勞動,一旦分田到戶,他就要跟普通社員一樣,扛起钁頭上山幹活了。但在地區要求農村全面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時,他又轉變思想,堅決擁護。

高志騰來了興趣,問:“怎麼承包,定了嗎?”

“還沒有咧。”

“我承包一棵樹行不行?櫻桃坡上的紅富士蘋果又大又圓,紅彤彤的,可甜了。”高志騰突發奇想,看來他只對吃蘋果感興趣。

高耀輝笑眯眯地說:“行啊,到時候你跟你爹好好商量。”王大富笑着說:“你怎麼不承包一根樹枝?”高志騰摸摸滿是灰塵的頭髮,說:“我也想這樣,承包一根樹枝,又輕快又有蘋果吃。”

閑聊了一會兒,高耀輝就提着籃子走了,他也不回家,只是滿山蹓躂,以此來證明桃樹夼的山山水水還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略有遺憾的是現在山上的一切行動他都指揮不了了。

高志騰坐在地頭,不時往山下張望着,他沒有吃飽,正等着王春華送飯呢。王大富則躺在麥秸上,默默地想着剛才的對話。“政策放開了,農民也有機會進城工作了”,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猶如一盞明燈照亮了他黯淡的天空,令他原本消沉的心活躍起來。

“來了,來了!”高志騰突然一躍而起,指着山下的小路,說,“大富,飯來了。”

王大富往山下看去,看到大妹拎着一個白生生的柳條筐,領着小弟和小妹,行走在開滿野花的山間小路上。

“小弟、小妹,快點跑,我們抓了好幾隻蟈蟈。”

聽到大哥的呼喊,王山貴和王秋榮撒開腳丫,飛快地往山上跑,王春華在後面不停地喊“慢點、慢點”,兩個小傢伙手裏還提着水壺呢。跑到地頭,兩個小傢伙都已氣喘吁吁,仍伸着手要蟈蟈。高志騰拿起一個用高粱桿製作的籠子,裏面赫然有三隻草綠色的小蟈蟈。

“半大的山草驢,還不會叫呢。”

王秋榮接過籠子,把籠子放在耳邊,聽了一會兒,說:“它們會叫,只是聲音小,你聽不見。”

高志騰笑眯眯地問道:“是嗎?它們在叫什麼?”

“它們在說是哪個混蛋把我們關在了籠子裏。”說著,王秋榮哈哈大笑,跑到一邊去了。

“哪個小混蛋在說志騰哥哥?”這時,王春華來到地頭,威嚴地看着小弟和小妹。小妹低着頭,用麥秸杵着籠子裏的蟈蟈,不敢抬頭。

高志騰接過王春華手裏的籃子,揭開上面的屜布,卻是一籃子金黃的苞米餅,上面還放着幾個白胖胖的大包子。

“什麼餡的包子?”

王春華說:“死不了加上香噴噴的肉滋啦。”

“是嗎?”高志騰嘴裏頓時溢滿口水,抓起一個包子,狠狠咬了兩口,咀嚼了幾下,含含糊糊地說道,“香、真香。”

王秋榮在一旁笑着說:“志騰哥哥,你的嘴真大,兩口就吃了半個包子。”

看着高志騰黑乎乎的大手在白胖胖的包子印下黑點,王春華板著臉說:“你就不捨得洗洗手?”

高志騰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剛剛還下山打了一壺泉水,怎麼就忘了把手洗乾淨?”

王大富也伸出黑乎乎的手到籃子裏拿吃的,王春華拿起水壺,說:“洗洗手再吃。”王大富乖乖地伸出雙手,王春華抓倒着水壺裏的水,給哥哥沖洗雙手,高志騰狼吞虎咽地把一個大包子吃進肚子裏,也伸出兩隻手,接着壺裏的水,把黑乎乎的灰塵洗掉。高志騰吃了一個包子,又拿起一個苞米餅,就着鹹菜吃了,這才覺得肚子舒服了一些。王大富已經吃了十幾個韭餅,肚子不太餓,只吃了一個苞米餅。

王秋榮在高志騰身邊逗着山草驢,問道:“大哥哥,死不了包子好吃嗎?”高志騰點點頭。小姑娘又問:“大哥哥,你說死不了是真的死不了嗎?”高志騰說:“嗯。這麼大日頭,把死不了從泥里拔起來,曬三天也曬不死。”

小姑娘歪着頭,認真地說:“曬四天呢?”

“五天也曬不死。”

王大富從地頭薅起一棵馬齒莧,輕輕地把莖幹掰斷,連着一點皮,然後把皮一點點拉下來,說:“把皮扒了,死不了就成了死得快。”

王秋榮問:“死不了怕扒皮嗎?”

高志騰說:“在很久很久以前,艾茶山的植物界進行了一場死亡比賽,經過整整十年的淘汰賽,馬齒莧和大蔥進入了最終的決賽。兩位選手從泥里爬出來后,在樹蔭下堅持了一個月都沒有死。馬齒莧雖然焉頭耷腦,但莖幹仍然水分充足,而大蔥似乎已經油盡燈枯,葉子已經風乾了,連蔥根都變成了碎渣。樹蔭下沒有分出勝負,比賽就來到了日頭底下,比賽時間為七天,誰能熬過七天不死,誰就是冠軍。伏天的太陽炙烤着兩位選手,一天,兩天、三天……整整七天過後,兩位選手幾乎都被蒸幹了水分,但都一息尚存。日頭底下仍然沒有分出勝負;最後,比賽進入了殘酷的剝皮決勝階段,結果大蔥剝了一層皮又一層皮,面不改色,他的身上似乎就沒有肉,全是皮;而馬齒莧就慘了,剛剝了一點皮,就疼得死去活來,凄厲地慘叫着。裁判長是植物界著名的膽小鬼含羞草,她忍受不了馬齒莧凄慘的嚎叫,宣佈比賽結束,大蔥奪得這次死亡比賽的冠軍,榮膺千層皮的稱號,馬齒莧屈居亞軍,榮膺死不了的稱號。”

作為高考落榜生,高志騰的文化功底深厚,將小故事講得有聲有色,王秋榮聽得津津有味。

“大哥哥,你臉真白,跟蔥白一樣,也是千層皮嗎?”

王大富和高志騰哈哈大笑。

壯勞力在吃飯,送飯的半勞力也不能閑着。王春華左手拿起鐮刀,右手攏住麥子,金黃的麥子不斷倒下,不一會兒便割倒了一大片。王山貴也拿着鐮刀,跟在姐姐後面,熟練地割着麥子。

王萬全家的八畝一分承包地,水澆地一畝二分都種上了麥子,現在還沒有成熟;二級耕地二畝一分種上了花生;刺槐坡的二畝塂地全部種上了麥子,櫻桃坡一畝八分塂地留了三分地種地瓜,其餘一畝半種上了麥子。一共四畝六分麥子,一個壯勞力沒日沒夜地干,也要四五天才能割完。

這時,王萬全夫婦也趕來了,他們也是天還不亮就下地,在對面的櫻桃坡割麥子。櫻桃坡的麥子從昨天就開始收割,現在已經割完了。看到大女兒在割麥子,何田田急忙說:“閨女,咱不要割了,小心弄糙了手。”大女兒是全家的希望,她學習成績很好,學校的老師都說她一定能考上小中專。為了能讓她安心學習,一般不允許她干農活,畢竟,農村學生如果能考上小中專,就一舉跳出了窮山溝,成為風風光光的國家幹部了,是一件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大事。

王春華揮手把腦門上的汗水擦掉,說:“沒事,我能幹。你們快吃飯吧,我拿了幾個包子,你們吃兩個。”

王大富接過大妹手中的鐮刀,說:“領着小妹回家吧,小傢伙不能幫忙幹活,凈添亂了。”

高志騰連聲說:“對,對,把山貴也領回去,他還不會割麥子,放得亂七八糟的,還捆得起來嗎?”

王山貴傲氣地說:“俺自己捆,不用你。”

高志騰點點頭,說:“好,這是你自己說的,我看你能捆起來。捆不起來打你屁股。”

王萬全蹲在地上,掐下一顆麥穗,用兩隻粗糙的大手使勁搓揉幾下,攤開手掌,用嘴使勁一吹,把麥殼吹去,露出十幾顆黯淡乾癟的麥粒。“跟櫻桃坡差不多,瞎了,一畝地二百斤頂天了。”看着旱得發白髮亮的土地,王萬全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旱成這樣,怕是連苞米都種不上了。”

今年春天就有些旱,立夏之後,旱情加重,麥子灌漿期幾乎沒有下過一場管用的雨,王萬全四十齣頭的人了,從來沒經歷過這麼乾旱的天氣。何田田憂心忡忡地說:“交完公糧,今年就剩不下多少麥子了。”縱然沒有多大收成,麥子還是要收回家,國家還等着要公糧,孩子們還要吃饅頭呢。

王春華地拿出一個包子,遞給母親。何田田搖搖頭,說:“吃不下。”父親接過包子,遞給妻子,說:“幹了半天活,不吃飯可不行。”自己拿起一個苞米麵餅子,慢慢啃着,對大女兒說:“大嫚,你去摘些艾芽,炒些艾茶。”高志騰在一邊說:“多炒兩鍋,我也去去火。”王春華點點頭,就領着小妹下山了。

高志騰看着王春華窈窕的身影在山路的拐彎處消失,說:“大富,我要是也有個妹妹,是不是也能長這麼漂亮,也能學習這麼好?”

王大富笑嘻嘻地說:“凈想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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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樣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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