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小舅,我幫你
菜青,肉紅,滿桌的菜無一例外上都有一些小黑點,這不是臟而是大鐵鍋獨有的標籤,又或許是飛灰也說不定。
七八個盤子四方各坐一人。
外婆扒兩口便往張星洛碗裏夾一塊肉。
他很少吃葷,胃裏吃太油膩的就會陣痛作嘔,歷史造就現在,這是他以前不吃早飯留下的後遺症。
對於張星洛而言大概是未來造就現在。
話說回來上一世的經歷到底算未來還是算歷史?
小舅舅光喝酒不吃飯:“星洛啊,不用上學嗎?”
張星洛連忙埋頭扒飯,口腔里滿滿當當,含含糊糊試圖搪塞過去。
“過幾天。”
來外婆家打工這件事光是想想臉上都火辣辣的,更別說當眾解釋,他向來臉皮薄。
“學習怎麼樣。”
他仔細嚼碎飯粒:“還行。”
“讀書要抓緊,別看才高一,三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小舅一人獨飲,一桌子菜不喝點真可惜。
他點頭贊同。
“一中不是今天開學?我聽隔壁中標家講的。”
張星洛又吞下一大塊肉,嘴巴沒空回答,鼻子輕哼:“嗯。”
家長才不懂abcd,他們評判學習只有寥寥幾個詞:真好,好,還行。
難得有大魚大肉,庭院內的狗子也鑽入前堂,它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挨着張星洛的褲腿蹭了又蹭,他總悄悄往桌下丟肥肉,狗子遇到有人投喂自然賣萌。
“菜還行吧?對胃口不。”
外婆眼巴巴望着張星洛,像一個等待家長誇獎的小孩。
“好好好,我再乘一碗。”
行動遠比讚歎更具說服力。
他其實已經八分飽了,外婆伸出手:“你不好起身,離飯遠,碗給我,我幫你盛。”
可不敢讓外婆盛飯,否則必然是滿滿一碗。
小表妹朱婷婷被大家遺忘,一心挑肉,滿嘴流油。
天邊晚霞燃盡,棕黃色的月亮推雲而出,幾顆星辰點綴夜空。
朱婷婷拍着小肚子,張星洛揉腹,一個是撐得,另一個也是撐得。
有一種飢餓叫做外婆覺得你還沒吃飽。
收完餐桌,外婆來到庭院:“還不回去嗎?還是等晚一點我讓小舅送你。”
“嗯,,,今晚我在這兒住。”他聲音不大這一句話像煙霧一樣輕飄飄的。
外婆沒聽清,倒是小舅舅注視着他。
村莊裏沒有霓虹,夜色純粹,枯黃瘦月一點一點爬上正空變得白而肥,月華散落,庭院內鋪滿銀粉。
竹涼椅兩腳着地吱呀響,蒲葵搖扇隨樹影搖綴。
“當心摔跤。”
外婆拿扇子輕敲張星洛,椅子這才四腳着地。
明明近三十來歲的人,卻常常做一些幼稚的事情,張星洛沒辦法判斷翹椅子是不是他的自由意志,他一心盯住屏幕身體下意識隨微風擺動。
他放下手機,伸手拍打腳踝處的蚊子。
“哼哼,讓你玩手機,活該被蚊子盯着咬。”
張星洛遞出手機:“要不讓你玩兒?”
朱婷婷雙手抱胸,鼻音輕哼,瞥一眼身旁的外婆:“才不要,玩手機壞眼睛。”
她的餘光始終瞥向屏幕上那五彩燈光,擁有一部手機幾乎是所有學生的夢想,有個別極端的甚至不惜拿身體器官去換一部前沿新機。
學生時代總熱衷於攀比物質,學生基於一種“別人有的我也要”的思想不看自身家庭條件,死纏爛打地向父母索取。
手上這部音樂手機大概也是張星洛攢錢偷偷買的。
他原想靠抄書發歌曲demo來賺錢,仔細操作下來才發覺完全行不通,唱歌需要錄音譜曲,簽約需要成年人的身份證,他現在沒那東西。
賺錢計劃簡單,實施起來困難重重。
夜深風涼。
“現在睡覺吧。”外婆拉起竹椅回樓房。
“我今晚睡哪兒?”手機上的時間才八點五十三分,熬夜成癮的張星洛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會九點前睡覺。
外婆回過頭:“樓上的房間還沒裝修好,要不然你和我睡,去你表妹那裏打地鋪也行,她房間裏有空調。”
朱婷婷早對他的手機垂涎已久。
“哥,我一個睡害怕。”
“那你半個人睡吧,這樣別人害怕。”
十多歲的年紀應該避嫌。
“外婆我跟你睡”
“切,奶奶床上還用的棉花墊,熱不死你。”小表妹鑽進自己房間“嘭”一聲關上門。
房間裏一張黑色木床,一個黑木柜子。
床單深色花紋,被子厚實,光一眼看去還以為現在是冬季。
“我幫你再拿床毯子。”
“不用,不用。”張星洛連連擺手。“我平常睡覺不蓋被子的。”
人床上,汗滿背脊。
他閉上眼睛,心裏默念:心靜自然涼。
房間狹小又不透風,黑暗凝固,空氣凝滯,張星洛翻來覆去,身上黏膩膩的。
涼風習習,外婆在搖動蒲扇。風全往他那邊吹。
“不用,外婆,我不熱的。”
風停,又起。
“真不用。”
“別吵,我自己熱。”
蒲扇擦去身上汗珠又有新的滲出,張星洛迷迷濛蒙墜入夢鄉。
一夜長夢,公雞鳴叫,天光揭開帷幕,夜色尚未褪去,窗外淡淡薄霧。
他悵然若失地醒來,完全記不清昨天的夢境。
隱隱約約記得和誰牽着手,伸出右手,拇指還有觸感殘留,是晚檸還是珞一來着。
外婆也醒了,她靠坐床頭,慢慢穿外衣。
“晚檸是誰啊?你昨天一直喊她名字,你給外婆講講,放心我幫你保密。”
氣血上涌,張星洛紅了臉:“同,同學。”
有時候不是他愛撒謊,只是真相太過荒誕,晚檸是他女兒,這誰能信?
“肯定很漂亮吧?”
他點頭。
“早點吃飯,你也早點回去,外婆身體好讓你媽媽放心,還是讀書要緊。”
“嗯...嗯...”張星洛張開嘴,更住喉,他一咬牙,決心實話實說。
“外婆,我是來幫你干農活兒的,我暫時不讀書準備出來打工。”
“什麼。”外婆的手擺在耳朵後邊:“你說什麼。”
“我說我暫時不回去讀書。”
她慈祥的臉頓時凝固,灰色的瞳孔瞬間明亮,怒火中燒:“你再說一次,給我滾回去讀書。”
張星洛面露難色,解釋道:“是暫時...”
外婆搶話:“現在,馬上回去,上午應該是8點上課吧。”
她瘦弱的胸口如風箱般起伏,張星洛不敢激怒她。
穿過沒有鳳遺的庭院,張星洛低頭朝外走,外婆追上來不分由說塞了個紅包進他兜里。
紅色的,燙手,張星洛取出往回塞:“不用。”
外婆不讓他還:“你現在還小,大了賺錢再還給外婆。”
擁有記憶的張星洛知道如果歷史不變,外婆根本等不到他賺錢。
他搶過紅包塞進外婆的衣兜里,拔腿就跑。
草木絆腳踝,張星洛越跑越快。
“張星洛。”
遠遠聽見呼喊聲,他擔心外婆摔跤,無奈調頭。
“我知道你缺錢,小孩子也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外婆大口喘息。
“你媽媽和你爸都叫我別給錢給你,說你一拿到錢就會鑽網吧。”
張星洛眼睜睜看着紅包入口袋,這是他第一次討厭收紅包。
“偶爾玩玩可以,我和你爸說讓你周末玩,他不給你錢,我給。你沒錢可以找外婆要。”
外婆佈滿老繭觸感蔫吧的手指搭上他的臉。
“別和你媽賭氣,學生就要好好讀書,趕快回去上課,不知道你小舅在沒在紅石廠,你可以坐他的車。”
張星洛告別外婆。
清晨霧氣散落在睫毛上凝成水珠,張星洛抬手抹去朝露。
殘夜一點一點褪去,初陽刺開薄霧。
他一路朝村外走,走到半道,這個世界只剩下刺眼陽光。
說到不能做到,內心煩悶不堪,他環顧四周確認沒有熟人,哆哆嗦嗦掏出一隻利群,抽煙都不敢光明正大,他好像完全將自己帶入到學生的角色里,或許他只是害怕別人的看法,小屁孩抽煙無論怎麼看都是極其惡劣的,連他自己都不認同。
自己沒能力解決問題,只能心安理得地依靠家長,他心裏清楚強哥幫他買進一中的可能性不大。
“早知道就不給小林同學發那條簡訊,這種挫敗感還是因為我賺不到錢啊。”
走出小路,轉入大道,黑色別克打開車門露出小舅的臉。
“上車,我昨天打電話給你爸了,知道你什麼情況,小舅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