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時舒。」
時舒抱着書包扭頭。
梁徑撐傘站在邊上。
他身後是青灰色的雨幕,教學樓隱沒在其中。
時舒背好書包站起來,一罐甜牛奶還沒喝完,走到梁徑邊上的時候,梁徑接過自己的書包,對他說:「喝完再走吧。」
時舒點了點頭,吸了兩口吸管,對上樑徑視線,問他:「你餓不餓?」
梁徑看着他濕潤的嘴唇:「還好。」
時舒下意識把牛奶遞給他:「要不要喝點?」
從小到大,他們共用的水杯餐具不計其數,分享一罐牛奶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這個時候,時舒看着自己遞出去的甜牛奶,上面的吸管還被自己咬了幾下,臉登時紅了,手忙腳亂收回來,取走扁扁的吸管,撕開封紙,說出口的話像是在科普不用吸管喝奶的好處:「這樣也可以喝......這樣一口喝、喝得更多......」
他察覺臉上的熱意,還有從嘴裏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句子。
時舒閉上嘴,不再說話,他覺得自己都不會說話了。像個未經訓練就上場的士兵,神神叨叨,偶爾一枝樹梢擦肩都會讓他哇哇大叫,好幾秒走不動道。
梁徑看上去永遠那麼淡定,時舒慌裏慌張、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就這麼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眼見時舒臉紅得快要崩潰,他轉身一變成了一個大善人,嘴角浮現很淡的笑意。
梁徑滿懷慈悲地伸手接過那罐牛奶,幾口就喝乾凈了,然後拿走時舒手裏的吸管一起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撐着傘往外退了退,示意時舒進傘一起走。
他做這些的時候除了吞咽的聲音,沒有發出絲毫聲音,目光始終停留在低着頭、沮喪又鬱悶的時舒身上。
雨滴落在傘面,發出噗噗的聲響。
時舒挨近梁徑。一起下台階的幾步路,走得後背好像有個發條,牽引在梁徑身上,梁徑抬腿他抬腿,梁徑拐彎他拐彎。
——不光不會說話,連路都不會走了。
出了校門,兩人朝南棠街走。
距離不是很遠,轉過兩個十字路口,就能看到迎尚的標識。
早就過了附中放學的晚高峰,路上的行人和車流變得散落,黯淡天光里,擦肩而過的路人都看不清面目。
時舒始終低着頭,快到家的時候,頭頂傳來梁徑的聲音:「回家寫作業?」
他的意思是問時舒,是不是還是和這幾天一樣,回自己家寫,不再一起寫。
時舒點點頭,按下電梯。
梁徑卻沒按上一層。
電梯門在眼前跟進度條似的緩慢合閉。
時舒等了會,硬着頭皮問他:「你呢?」
梁徑站他身後,語氣自然:「我可以和你一起寫作業嗎?」
這句話太正常了,生不出絲毫理解偏差——正常到時舒無法拒絕。
「......可以。」
梁徑似乎笑了下,又好像沒有。
等時舒轉頭看他,他的面容和撐傘過來那會一樣,不慌不忙,溫和從容。
一天的功夫,時舒看到了兩個反差極大的梁徑。
一個就站在眼前,好像可以無限包容時舒的沒頭沒腦、手足無措,服從時舒提出的任何要求。
另一個在體育館,抱着他、親他、摸他,恨不得把他拆了放兜里,永遠都只屬於他一個人。
過了會,丁雪下來叫他倆吃飯。
「回來這麼晚?」丁雪摸了摸時舒腦袋:「沒淋雨吧?」
時舒搖了搖頭。
他體質不好,淋一點雨都要感冒發燒。梁徑卻不是,淋浴室沖了那久的冷水澡,後來又淋雨跑去教學樓拿傘,這會還能思路清晰地給他講下午英語課的板書。換成時舒,早就暈了。
梁徑起身:「打球。」
丁雪便沒再問什麼。
吃完飯,兩個人一起洗了碗。之後梁徑和丁雪打了聲招呼,又跟着時舒下去做作業。
丁雪純當這倆小伙沒事閑的,做作業都要分個一三五、二四六的排場。
再次坐在書桌前,時舒盯着對面面不改色恍若無事的梁徑,算是明白了。
——什麼「隨你處置」。
全是瞎話。
明明是:隨他處置,然後他自己再看着辦。
感受到來自對面的不正常氣息,梁徑從數學卷子上抬頭,眉梢罕見微抬,一副詫異的樣子:「怎麼了?」
神情自若到好像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沒吃醋、沒發瘋、更沒親他。
時舒又想踹人了。
醞釀幾秒,忍住沒說,時舒氣鼓鼓低頭擦橡皮:「沒事。」
梁徑看着他,彎起嘴角。他像個高級的獵手,永遠雲淡風輕,視成敗如草芥
——他的「隨你處置」,背後是時舒根本捉摸不透的胸有成竹。
第二天是周末,周五的作業沒必要全部趕完。
做得差不多,時舒回房間洗澡準備睡覺。
他以為梁徑會有那麼一點自覺,寫完作業趕緊上樓睡覺,好讓他有一個獨處的時間想想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但是當時舒從浴室出來,梁徑不知什麼時候也已經洗好澡,坐在他卧室的床上翻看最新的昆蟲雜誌。
梁大少爺愛好之一是昆蟲研究。幼年成功飼養過幾隻稀有螳螂。不過,在把時舒嚇哭兩次后就不親身飼養了,改看雜誌解饞。
時舒站在原地,動都不會動了,好像這時的梁徑手上正捏着一隻刺花螳螂,他敬而遠之:「你不上去睡覺?」
梁徑的語氣和小時候向時舒解說刺花螳螂和蘭花螳螂的區別時一樣,嚴謹而專業:「我和我媽說今天睡下面。」
時舒:「......」
最新一期的雜誌封面正好是一隻擬態完美的蘭花螳螂。
跨物種的偽裝,看起來往往比實物還要鮮艷漂亮,但只要仔細觀察,總能看出幾分詭異。外表如何精心,食肉的本能是掩蓋不了的。就像蘭花螳螂舉起的鐮刀,看起來和蘭花一樣柔軟溫馴,實則致命嗜血。
在昆蟲界,越漂亮,越危險,越不動聲色,野心也越大。
時舒繞到床頭抱住自己的大海豚,來回逛了兩圈。
梁徑好整以暇地坐着翻雜誌。
「我知道這個......」時舒轉身看到梁徑剛翻過的那一頁,「大刀螳螂」。
梁徑抬頭看他:「準確說,是中華大刀螳。」
「哦。」時舒點點頭:「好像很常見。」
梁徑笑:「就是很常見。」
時舒湊過去看細節:「我記得我小時候被嚇哭過......」
梁徑:「嗯。你不喜歡它們。」
時舒語氣嫌棄:「明明是昆蟲,非要裝成好看的花、枯萎的葉子,就是很奇怪。我小時候害怕——不過我現在不怕了。」
梁徑:「不怕了嗎?」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壓根沒落在雜誌上,而是全神貫注地凝視剛洗完澡的時舒。
時舒點點頭,抱着海豚,單膝跪上床沿,主動去翻下一頁:「這有什麼。螳螂是益蟲,我記得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少女的祈禱......是不是——啊!」
一整面妖艷至極、詭異至極的魔花螳螂特寫。
冰冷的黃綠色複眼正對時舒,口器微張,細密恐怖。
時舒沒防備,嚇得差點滾床底下。
梁徑笑着去撈他。
「我不想看了。你看吧——你能不能去別的房間看啊......」
時舒慢吞吞爬上床,摟住大海豚,離那本雜誌遠遠的,「我要睡覺了」。
斬釘截鐵的語氣,幾乎是命令。
梁徑聞言合上雜誌,起身:「晚安。」
時舒蒙上被子:「晚安。關燈。謝謝。」
卧室很快一片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安靜下來后,薄被摩擦的聲響和嚙齒類動物咀嚼的聲響近似......
時舒抱緊大海豚,閉上眼——
魔花螳螂的口器在眼前緩慢蠕動,幽黑黃綠的複眼饒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時舒聽到它十分客氣地問自己:「你是從誰那裏知道我的學名的?」
時舒:「......」
梁徑!
梁徑是故意的!
坐客廳翻着雜誌的梁徑很快聽到腳步聲,他合上雜誌放到一邊,其實早就沒心情看了。
下一秒——
「梁徑!你有病吧?!你知道我害怕!你還嚇我!」
梁徑笑着轉頭:「不是說不怕了嗎?」
幾步外,時舒像抱着護身符一樣抱着他的大海豚,希望海洋系的魔力能沖淡昆蟲系的妖術,他怒氣沖沖:「你說話不算話!」
梁徑起身朝他走過去:「我怎麼不算話了?」
時舒:「你說隨我處置的。」
梁徑無比坦然:「你讓我出去看我就出去看了啊。燈也是聽你的話關的。」
時舒氣得說不出話。
梁徑依舊笑着,語氣誘哄:「那你現在再說一個,我保證遵守。」
時舒看着梁徑,腦子裏一下冒出很多很多要求。
——拿走你的雜誌!去樓上睡!不要裝傻!不要再耍什麼把戲!
......
不知道過去多久,時舒聽見自己說:「我要你陪我睡覺。」
梁徑看着他,良久,笑容漸漸消失不見,他對時舒說:「你說的。」
時舒:「我說的。」
生物界的天敵壓制,從來都是相生相剋——就像螳螂的天敵就是它自己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