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象徵時間的節點有很多種。
有些宏大得足以貫穿七十億人的歷史,有些微小得只存在於兩人之間。
七月熱夏,倒錯的雨季預示了南北氣候的變遷。但對時舒和梁徑來說,早在暮春與初夏交接的五月,一切就已經明朗。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應該怎麼樣。」
「時舒,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現在還想親你。」
......
那個時候,樓上的高三氣氛壓抑,高二組的預備選手們倒是格外放鬆,像是遊戲場上抓緊時間玩的最後一場,激動又熱烈。每天的跑樓聲都要讓教導主任出來訓好幾次。
聞京天天過來抓梁徑時舒打球,他倆純屬鍛煉加陪練。聞京是當任務的,他要考體育特長生。
——原曦有句話其實分析得很對,聞京頭腦確實過於簡單。
不然,當時舒接連四次拒絕籃球邀約、梁徑在場上幾次三番低級失誤之後,他就應該將這兩件事放在一起觀察,而不是想當然地以為時舒又又又又不舒服了,而梁徑,大概是學習太累了吧。
——他雖然沒有M大那麼高的志向,但他也知道學習的苦。
但無論如何,聞京是想不到愛情的苦的。
在他的愛情概念里,同班班花唐盈大概類似他的愛情苦,不過也只限於:這女孩好漂亮,要是我的女朋友就好了的單純幻想里。
原曦和方安虞忙着補習,到點下課,不是趕着回家就是趕着去補習班,時舒和梁徑的異常淹沒在他倆沒完沒了的題海和各自的焦慮中,有時候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等想要仔細問問或者細心觀察的時候,學業就會整個壓來,遮天蔽日的。
周五慣例打籃球。
三點一刻,下午第二節課後的大課間,聞京跟鬧鈴似的準時出現在理科一班門口,他朝正在搬桌子的梁徑大吼:「五點?」
梁徑看着慢慢挪桌子過來的時舒,沒說話。
聞京掂了掂手裏的籃球,不耐:「梁徑!」
梁徑點頭:「好。」
聞京想問時舒,但是時舒背朝他——雖然從小到大時舒背朝他很多次,但聞京直覺這幾次都不簡單,還是不要惹了——臨走,他同梁徑說:「游赫跟我說今天不來,替不了。時舒要是還不來,你得幫我再找一個人。」
梁徑看上去無比好說話:「行。」
理科一班正在進行一場桌椅大遷移,吵得說話聲都聽不清。
「我幫你。」梁徑轉身去拿時舒的椅子。他說話聲很輕,像是怕打擾什麼,明明周遭乒鈴乓啷一片混亂。時舒可能聽見了,也可能沒有。只是他的動作太直接,即使時舒沒聽見,也看到他伸來的手臂。
「不用。」時舒並好他倆的桌子,搶着去拿自己的椅子:「我自己搬。」
一個月換一次座位,完全隨機,看老王心情。
新的座位表中午的時候貼到了黑板上,時舒盯着他和梁徑挨在一起的名字,整個午休都沒睡好。
兩個人的手就這麼碰到了一起。
真的像觸電一樣。時舒想。語文課本里的各種比喻,都沒有眼下的親身實踐來得深刻。
時舒一秒就縮回了手,但他還是很堅持,他盯着梁徑手腕,說:「我自己搬。」他的聲音也很輕,被桌椅碰撞聲掩蓋得七零八碎。梁徑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反正他握着椅背好像這輩子都不會鬆開的架勢轉眼消失無蹤,他把椅子送到時舒面前。
桌子挪到窗邊的原曦轉眼瞧見,覺得那場面有些奇怪。一把椅子在兩人之間換來換去,不知道的以為他倆在鬧,可從神情看,也不是鬧的意思......沒等仔細想,唐盈從窗外路過,叫了聲原曦,和她聊起七月生日去訂遊樂園劇本殺的打算。
不過,兩人之間的沉默氛圍很快被不遠處的方安虞打斷:「時舒,幫我拿下書包!」他東西最多,不是吃的喝的就是各類補習課本。
時舒正在收拾自己的桌面,剛要起身去接,梁徑就站了起來,他對方安虞說:「給我吧。」
時舒就不說話了,安靜坐下。
這幾天,他都沒好好和梁徑說話。晚上也睡不好,有時候做夢都是那天的梁徑,那個衝動的吻好像一直存在,而梁徑說想要的親吻,他也一直沒有同意。
他和梁徑說這樣不好,說他們之間不應該這樣
——但到底應該怎樣,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不是沒見過男生和男生在一起。
之前高一的時候就聽說過,但後來好像不了了之了。附中作為江州高校代表,這方面所謂的「出格」事件壓得都很重。升高二的時候,社會實踐,他和原曦他們還目睹過理科三班兩個男生手牽手過河。唐盈跑過來和他們八卦,說這兩個就是一對。原曦不信,指着他和梁徑說,梁徑剛還扛時舒過河呢!那會大家笑着說什麼時舒記不大清了,只記得聞京呵呵一笑,說,那是父子親情啊!你們不知道,梁徑小時候還揍過時舒屁股呢!就是這個「不孝子」見着美女走不動道,非要跟人家回家——
於是,為期一周的社會實踐,剩下的三分之二時間,時舒都在追殺聞京。
午休沒睡好,第三節課開始就困得直打瞌睡。
時舒撓得腦門都快紅了,哈欠還是一個接一個。梁徑看了他幾次,視線都沒有停留太久。
板書抄到一半,寫出來的字跟蛇爬似的,時舒實在受不了,趴下來閉上眼一點都不想動筆了。
英語老師低頭調PPT的時候,梁徑伸手從他背後繞過去,把他的課本拿過來,一個人記兩份筆記。看到上面長長短短的「草書」,梁徑笑了下,又去給他改。
後半節課英語老師讓他們做周報閱讀。
周五的倒數第二節課,全班都沒精打採的。英語老師去辦公室后,整個班更是睡倒一大片。
時舒是完全睡著了。
他趴桌子上,睡得全身鬆散,坐相崩塌。很快,他開始無意識侵佔梁徑桌子,先是手肘,然後是後腦勺,頭髮挨上樑徑手臂。梁徑沒動。
周報上的閱讀題難度一般,偶爾會出幾個迷惑項,但只要集中注意力,不難找出正確答案。
梁徑花了比平時多了那麼一點的時間做完了周報。
周報閱讀是周末作業之一,他就沒叫時舒起來做,反正回去做也是一樣的。
一側睡得屁股疼,時舒很快換了個方向。頭一轉,挨着梁徑手臂的就不是柔軟鬧人的頭髮,而是一張他從小看到大的臉。
天氣有些陰,日光沒有前幾日那麼高照,折射進來的時候,光線的痕迹淡得像水墨,白暈暈的。
梁徑有些懊惱那天的衝動。
時舒這幾天明顯沒睡好,眼皮下的青色還是很顯眼的。
睡不好......他在想什麼?
梁徑凝視時舒,心底忽然空落。
報紙在手掌下發出細微的聲響,窗外的樹影一晃一晃,但由於光線實在稀薄,落進來的影子都像霧一樣。
他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好像從那個失控的吻開始,他做什麼都是不對的。時舒會躲他,會拒絕他,會不和他說話......
梁徑垂下頭,很慢地呼吸。
心底的失重感越來越強,好像有個巨大的風洞,關於時舒的所有在這時都變得急速而模糊。
時舒在他身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而他陪伴時舒的時間,遠遠超過舒茗和時其峰。即使是被迫分離的暑假,時舒也沒中斷和他的視頻。他在澳洲做了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時其峰又發了什麼「瘋」,時舒都會原原本本地說給北半球的自己。
梁徑從沒懷疑過這有什麼不對或者不合適的。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時舒的一切,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心情是什麼樣的——每天的心情,梁徑都想要知道。他也從沒仔細去想這份在意到底源自什麼——原曦小時候給他們做所謂的「心理測試」,說朋友之間也有嫉妒心理、佔有心理,最好的朋友肯定只有一個。當時梁徑看着時舒,想,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現在,梁徑很清楚,不是的。
再好的朋友也不會萌生親吻的想法,甚至是別的更過分的想法。
梁徑垂眼,不再盯着時舒看。
——周報上的一道選擇題好像錯了。
梁徑看着四個選項,重新去審題。
前面的句式里很狡猾地藏着一個固定搭配,梁徑先前沒注意,他用筆圈了出來。按照這組搭配,後面的空格應該選形容詞的最高級。
他之前選了一個原級。
糾錯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尤其在老師批改之前,但是梁徑沒有感到絲毫的輕鬆,他一點點放下手心的筆,這個動作做完之後,兩秒的停頓,他又轉頭去看睡得人事不知的時舒。
梁徑很清晰且明確地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真正在意什麼、關心什麼——時舒的呼吸似乎都落在他的耳邊。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三歲來到他身邊,叫他「梁徑」,整整叫了十五年。
最初是怎麼認識的,梁徑已經記不得了。
大概是舒茗和時其峰搬來的時候,夫妻倆領着時舒上樓見鄰居。
粉雕玉琢的孩子比什麼都討人喜歡,丁雪簡直愛不釋手。時舒會叫人會撒嬌,摟着丁雪脖子左邊親一下,叫一聲「姨姨」,右邊親一下,叫一聲「香姨姨」——哄得丁雪差點忘了親生兒子到底是在書房還是在卧室。
兩家人的社交全靠時舒,堪稱控場。
畢竟年紀小,好奇心還是有的。梁徑憋不住,從書房出來說要喝水,說完就站在不遠處看同樣好奇瞧他的時舒。
未等丁雪介紹完這是比你大一個月的梁徑哥哥,時舒就笑眯眯張嘴,脆生生叫了聲「哥哥!」
討好意味十足,客廳里都能聽到迴音。
梁徑唰地臉紅了——丁雪後來回憶,總說我這個當娘的,居然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兒子臉紅——每到這時,梁徑總會否認,時舒則會煩人地追着問,真的嗎真的嗎?梁徑就摁住他,假的!
當然哥哥不是白叫的。
梁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主動承擔起了帶時舒的任務。他帶他去搭樂高、去玩電子遊戲,去看圖畫書——梁徑好像瞬間諳熟育兒秘方,但更大的原因是,時舒要的他沒有不給的。
就連梁老爺子給的古董毛筆都被時舒拿到手上隨便摸上頭的毛,末了抬頭問梁徑:「哥哥,這是幹嘛的呀?」平常自己都捨不得碰一下,梁徑就坐下來指着他手裏的毛筆給他科普。
身後,一整面牆的樂高建築,在之後的日子裏,幾乎每個都被時舒拿下來重新搭過。
梁徑玩過一遍,每到這時,他會坐在一旁安靜看時舒玩。時舒很聰明,玩起來不比梁徑慢,梁徑很喜歡他的領悟力——那個時候的梁大少爺還是很自負的。但是遇上時舒,梁徑就不是那麼自負了,他會不好意思,他會在時舒的甜言蜜語裏臉紅,更多時候,是被時舒的耍賴撒嬌弄得完全沒有原則——畢竟,四五歲的時舒還會抱着梁徑說:「梁徑你最好了!你最好了嘛!你教教我!你教教我嘛!梁徑!梁徑梁徑梁徑......」
時舒太聰明了,簡直就是狡猾,哄得梁徑後知後覺才發現,時舒嘴裏的「哥哥」、「梁徑哥哥」,不知什麼時候全變成了「梁徑!」、「梁徑!」、「梁徑哎!」
當然這些事後來都是從長輩嘴裏知道的,敘述的重心也在時舒,他身上好像有種天然的魔力,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會成為焦點。
對於梁逕自己,關於那整面樂高牆,他只依稀記得一些片段。
時舒搭不好要哭,他就去哄他,搭完了被前來串門的聞京弄倒,也是他去哄他。時舒的心情不總是那麼好,他的感染力也會減退,他會在舒茗和時其峰吵架的時候上樓來搭樂高,一個人搭一下午,梁徑會放下課業陪他一下午,只是看着他或者伸手給他擦擦眼淚。
抹眼淚的過程梁逕到現在還有很清晰的印象。
手心手背都被沾濕,難受的好像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幼年最完整的一個記憶,是他回安溪過暑假的那個下午。午睡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到下面保姆在接電話,那會梁徑直覺就是時舒,鞋都沒穿就跑下樓去搶保姆的電話。
那會,梁老爺子在廊下看報紙,見他這樣沒規矩,還說了他一句。
電話里,時舒已經哭起來了,開口就是控訴,說你回鄉下為什麼不帶我啊?方安虞過來找他玩他才知道。
梁徑幾乎是立刻就慌了神,他兩手緊緊握住電話,趕着要解釋,但時舒聽不進去,一旁隱約能聽到舒茗的聲音,要他好好說話,不要哭。
於是,時舒不哭了,他抽噎着控訴,語調更清晰:「聞京也去了,原曦也去了,你們都去了,就我沒有......你們都不帶我玩,你也不帶我玩,你都不和我說,方安虞還來問我,你為什麼不問我啊......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和你玩?因為我老是玩你的玩具......你是不是嫌我煩?梁徑,你是不是討厭我啊?」
事態被毫不講理地擴大,梁徑急得不知從何解釋,哪裏都不對,哪裏都有問題,哪裏都是他的錯。
聽到哽咽聲的梁老爺子驚得摘下老花鏡,難以置信從小到大,除了剛落娘胎那會常常哭的孫子,這會居然抱着電話掉起了眼淚。
「我沒有......時舒,我沒有」,梁徑一邊給自己擦眼淚一邊很誠懇地說:「聞京是他小姑姑在這裏,他來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原曦和方安虞的姥姥姥爺都在安溪,所以才會來,他們都跟我一點關係沒有......你別冤枉我......」
梁老爺子越瞧越樂,開始琢磨電話那頭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梁徑十分委屈,這大概是他幼年生涯里最委屈的時刻了,他甚至委屈到要和電話那頭的時舒一起哭一陣才能好好說完一句話:「我本來想問你的,但是你媽媽說你會去你舅舅家,我就沒問了......我沒有不想和你玩,我不嫌你煩,玩具也給你玩,你別冤枉我......」
兩個小人抱着電話痛哭了一陣,約好晚上就見,才掛了電話。
轉身,梁老爺子樂呵呵:「誰呀?」
梁徑擦乾眼淚說:「時舒。」
梁老爺子撐着膝蓋彎身瞧梁徑紅通通的眼睛:「這麼難過呀?時舒冤枉你了?」
梁徑點頭:「嗯。」
梁老爺子皺眉:「那你怪他嗎?」
梁徑睜大眼,迭聲否認,好像他爺爺說了什麼錯話:「不怪。我不怪他。他很乖的,都是我不好。」
梁老爺子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