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試探

第三章:試探

慶壽寺地牢內,牆壁上的火把冉冉地燃燒着,吃力地照亮了三五步遠的地方,在火光昏暗的角落裏,一個乾枯的背影正面向牆壁站立着,彷彿在沉思,又彷彿在抗拒,不管道衍說什麼,他都好像沒聽見似的面對着牆壁巋然不動。

應該叫他師兄呢,還是該叫他一聲主錄大人,這個先帝身邊的貼身侍從,一直是在先帝身邊如影隨形的,當所有人都被皇宮的一場大火吸引時,沒有人注意到皇帝消失了,但最起碼他應該是時刻留意着皇帝的動向的,事後他自己卻說毫不知情,果真是疑點重重!燕王相信,這個人是找到朱允炆的唯一線索,所以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囚禁了起來。

才不管他是什麼態度,道衍依舊平常的和他說著話:“聽說太祖留給他的賢孫一個密匣,早料到朱允炆會有此一難,所以在密匣中準備了剃刀和袈裟,甚至還有過關所需的銀兩和文諜,以便讓朱允炆打扮成和尚出逃,而這個為朱允炆獻上密匣的人,就是師兄你,是也不是?”

浦洽轉過身來,詫異且憤怒:“這是何人謗我,以至我身陷這囹圄之中?”

道衍微微笑了笑,臉上露出一絲狡黠,說:“是我。”

浦洽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作了紅,指着道衍氣呼呼地說:“你為什麼這麼做?”

道衍雙手合什道:“師兄,如果你早聽我言,我們師兄弟齊心協力,或許今日之境就大不相同了。”

浦洽冷哼一聲:“燕王?哼!我從不會把希望寄托在燕王身上,要不是你,我幾乎都要成功了。”

道衍哈哈大笑,他想笑的放肆些,可聲音還是那麼綿柔,他說:“成功?你憑什麼認為你要成功了,你想讓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德感於你的恩澤,拱手讓出龍脈?簡直是痴人說夢。”

浦洽警告說:“師父說過,只可義取,不可豪奪,一切順應天命,謹憑造化。”

道衍不以為然:“把一切操縱在手裏可能更實際一些,知天命,可也要盡人事,不是嗎?”

浦洽無言以對,憤憤然轉過身去,面對着牆壁冷冷問道:“道不同不相與謀,那還留我在此何干?”

道衍說:“至正二十年,太祖征處州,經胡大海引薦,得一謀士,此人上通天文,下曉陰陽,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久之後太祖遭遇了他起兵以來最艱難的處境,太平失守,應天告急,陳友諒大兵壓境,上天似乎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無論如何,太祖也是沒有勝算的,文臣武將都在力薦逃跑,只有這個人,站出來發誓要與應天共存亡。是他瘋了嗎,是嘩眾取寵嗎,都不是,只因為他幫太祖做了一件事,就在廬龍山上,他帶人篡改了龍脈,也就在龍灣,太祖以少數兵力頻出奇謀,大敗陳友諒,奠定了奪取天下的基礎。”

浦洽問:“你想說什麼?”

道衍繼續說道:“一個能窺探天機,篡天改命的人,無疑是可怕的,他能築龍脈,自然也能毀龍脈,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太祖的心機,所以他不可能不為自己留一條後路,而這一後手,也成了他與太祖對峙的唯一籌碼。”

見浦洽沒有說話,道衍繼續說:“洪武三年,浙東集團在與淮西集團的鬥爭中失敗,作為浙東集團的代表,卻沒有人能把他怎麼樣,連太祖也默許了他的告老還鄉,這讓我很好奇,究竟是怎麼一種手段,可以高明到讓太祖皇帝都忌憚都地步。”

浦洽有些不耐煩,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道衍仍舊悠悠然敘述道:“然而,不久之後,太祖又把他召回了京師,理由是他蟄居王氣之地,意圖不軌,但僅僅是罰沒俸祿,並在眼皮子底下看管了起來,當初以為是欲加之罪,現在看來太祖的做法也無可厚非,畢竟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了。洪武八年,厄運終於是來了,這一天他卧病在床,胡惟庸奉旨探視,端上了御賜的湯藥,他喝了之後,不久就歿了。”

浦洽有些生氣:“都是舊事,你提它做什麼?”

道衍也說:“對,都是舊事,師父告訴過你,也同樣告訴過我。在胡惟庸探視之前,這個謀士知道大限將至,暗中安排了一個人見面,並以一本書和一桿釵相贈,這件事師父卻從沒對我說過。”

浦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道衍依舊笑着,只是讓人覺得有些冷:“驚訝吧,我是怎麼知道的?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他最後見的那個人就是師父,而師父臨死前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了你,就是你,浦洽!”

浦洽眼神有些驚慌,忙不迭否認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道衍不禁有些失落:“雖然我比你入門晚,但是我比你聰明,比你有謀斷,我樣樣都比你強,可我想不明白,師父為什麼偏偏只鐘意你?”

溥洽用近乎哀求的的語氣說:“我對你要謀的事沒有幫助,也絕對不會有妨礙,只是一個不相關的人,你還是讓我走吧。”

道衍退了出來,燭火映照下,背影顯得消瘦且蒼老,他說:“想清楚吧,我會再來的。”

寺院的空地上,三得正在練習師父傳授的武功,這是一套健體拳,雖然沒有太強的攻擊性,但是對強身健體打好身體基礎還是有好處的,看他練的有板有眼十分認真,道衍不住的點頭。三寶和尚也在旁邊,低聲對師父說:“這孩子筋骨橫練,是個練武的材料。”

道衍點了點頭:“不錯,此子資質上佳,假以時日,必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三寶和尚遲疑地說道:“只是……”

道衍看了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三寶說道:“有一次我發現他在偷偷的看我,眼神中似乎有殺氣。”

道衍沉默了一下,說:“不過是個稚子,你多慮了吧。”

三寶說:“希望是吧。”說完兩人不約而同的看了三得一眼。

傍晚的時候,剛才還好端端的天氣,突然就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好像要有一場十分了不起的大雨即將到來,天色因此黑的嚇人,寺廟內不得不提前點起了蠟燭。呼地,一陣風吹開了道衍屋子的窗子,強風灌進來,打的蠟燭搖擺不定,忽明忽暗。此時三得正在道衍的看護下練習寫字,寫好的幾張字帖被風一吹,散落在了地上,不過三得沒顧得上這些,他把毛筆扔了,雙手趕緊護住了那微弱的燭火,生怕它被風吹滅了,屋子又回到黑漆漆一團了。道衍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手中的念珠依舊有節奏的扣動着,只是耳朵動了動,似乎在一片嘈雜中聽到了其他的聲音。

寺廟的院牆根下,嗖嗖嗖,趁着夜幕跳下了幾個人影,這些人俱是一身黑衣,只留兩隻眼睛警惕的觀望着四周。其中一人指着道衍的屋子低聲道:“就在那間屋子,這次就算拼了命也要把齊大人的公子救出來。”幾個人俱是反手持刀,井然有序的一字排開,擦着牆根朝道衍的屋子潛伏過來。

此時三得正在小心的描繪一個十分難寫的字,突然被窗外的慘叫嚇了一跳。只聽得這一聲慘叫之後,接着響起了叮叮噹噹的兵器交砸的聲音,三得驚恐的看向師父,此時師父依舊閉着眼睛,不緊不慢的扣動着念珠,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又一聲慘叫,接着是一潑血水濺在窗戶上,浸染了大片窗紙,三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喊師父道:“師父,師父?”

窗子外開始嘈雜起來,看來是驚動了護院的武僧,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以及不時響起的喊聲:“那邊,別讓他們跑了。”

師父緩緩睜開眼,訓斥道:“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業如學也,唯思心一至,不聞雷霆,方得要義。”

三得只得低下頭去,重新開始描繪他的字,只是兩隻耳朵還是不自主地聽着窗外的動靜。

好一會,終於安靜了下來,弟子三和進得屋來,低聲地說道:“刺客共九個人,已經問出來了,帶頭的叫王叔英,齊德的手下,可能是為了他而來的。”說著看了一眼專心致志的三得,繼續說道:“除了被打死的,其他都被控制起來了,正在等師父處置。”

道衍踱步出來,見門外跪着幾個漢子,俱是一襲黑衣,不過卻顯得有些狼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程度的創傷,而身後,都有持着姿勢的武僧在警惕的控制着他們。道衍冷漠的掃視了一眼,是王叔英,沒錯。還沒等道衍說話,王叔英先叫罵開了:“妖僧,你禍國亂民,早晚不得好死!”

道衍也不生氣,他太明白了,他謀的事,是歷史,能被寫進史書的人哪個能不挨罵,只是他對王叔英的不明智有些不滿意:“事到如今,你們還是對成敗之事如此耿耿於懷嗎?”

王叔英十分憤怒地吼道:“朱允炆乃皇位正統,是真龍天子,乃是上天派來統領萬民的,你這妖僧竟然顛倒黑白,不問是非,一言概之為成敗之論,如此無君無父,背棄祖宗,就不怕遺臭萬年嗎?”

道衍才不信什麼奉天承運,代天行權之類的鬼話,他是最傑出的陰謀家,實幹家,他只相信權謀和成敗,功過是非,發言權在勝利者手裏。他說:“你是正義的,可是你的正義無處伸張,我是邪惡的,我卻偏要被歌功頌德。所以,你的正義便不再是正義,我的邪惡也就不再是邪惡,或許我們都沒有錯,錯就錯在,你們輸了。”

王叔英心有不甘,掙扎着要撲向道衍,可是身後兩隻手有力的抓着他,任他如何掙扎始終未能碰到道衍絲毫,他破口大罵:“妖僧,惡僧,賊僧,奸僧!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化作厲鬼來找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道衍語氣嚴厲地喊道:“三得!”三得小心翼翼地從柱子后繞出來,手裏拿着一把匕首,畏懼的看着師父。道衍問道:“可還記得師父剛才所說的,大道不仁,殺生也是修行!”

他才六歲,連一隻雞都沒殺過,怎麼敢殺人,聽到師父的命令,嚇得他一個激靈,好像要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他獃獃的看着師父,眼神里儘是恐懼和哀求,他害怕殺人,可是他又不敢違背師父的命令,只希望師父是在和他開玩笑,可是師父的語氣是那麼肯定,眼神是那麼堅決。

他緩緩朝王叔英走去,把匕首伸的離自己足夠遠,他怕和王叔英對視,只能微微歪着腦袋,用眼角的餘光看着他。他還記得這個人,爹爹和同僚們同堂議事的時候,這個人就坐在爹爹旁邊。可是他不能認識他,他不能認識任何人,他現在只是道衍的徒弟,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全都得忘記,如果他想活下來的話。

他把匕首抵在王叔英的胸口,匕首的尖淺淺的沒在了衣服里,他不敢再用力,回頭看了看師父,他希望師父能叫停他,可是師父絲毫沒有要他停止的意思,三寶在旁邊冷眼看着,三和雖心疼他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遠遠的站着看着,回過頭,連王叔英的眼神都是冷冷的,直直的看着他。

這一刻他有些無助,彷彿所有人都在逼他,他大叫一聲,聲淚俱下,三寶扶着他的手把匕首狠狠刺了下去,噗呲,刀鋒入肉,再拔出來,血霧噴涌,直噴了他一臉,暖暖的腥腥的,再看王叔英,只見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緩緩躺了下去。

道衍轉身朝屋子裏走去,輕聲念一句:“阿彌陀佛。”三得跟在身後踉踉蹌蹌走着,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又響起了一陣刀鋒入肉的聲音,嚇得他一激靈,回頭看時,與王叔英一起來的幾個,悉數倒在了血泊中。三得手裏還捏着那把帶血的匕首,他緩緩跟着師父一起進了屋,明天早起的時候院子裏一定早被打掃的乾乾淨淨,他知道,太陽還會升起來,日子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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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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