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借晴雯出怡紅院(2)
如海只有她一個女兒,在家之時,便也常和她說些朝廷世家,風俗人情。有時說起寶玉來,說他秉性柔脆。既受不得苦,也不能體察人情。便就是果然將來考中舉人狀元,也只好修修書作作畫做個富家翁,言下就是不甚歡喜。黛玉也知寶玉本性是極厭惡官場利祿的,恐他將來於世俗不合,心裏每每憂心。這些話怎好和寶玉說?行動上難免就疏遠些,寶玉不知底細就又誤會深了一層。這也難細說。
且說黛玉見寶玉又急了,到底不忍心。忙笑道。「這有什麼的?又值得急成這樣。」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我的心。恨不得立時死了。大風來吹了,化成灰。瞧姑娘瞧見了,那時才知呢?」
黛玉聽他這樣說就怔了。說道。「這是什麼話?我卻不解。」
寶玉嘆道。「姑娘若果然不解,就果然辜負了我素日的心。當初姑娘來了,哪日不是我陪着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裏想着: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
如今咱們雖大了,我心裏還是一樣。姑娘來了,我先迎出去。怕姑娘茶熱茶涼,我親自替姑娘沏好晾好。我房裏任憑什麼好人、好東西,姑娘要,恨不能立時就送去。誰知。如今姑娘人大心大,反倒和寶姐姐牽手摸臉地說得親熱,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放在一邊不理,也不把我放在眼睛裏,總與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難道是怪我讀書冷落了姑娘不成?究竟我讀書也是為了姐妹們的將來,並不是為著玩,也不是為著別人。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得有冤無處訴!」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又想起老父對寶玉幾次瞧不上的形狀,一時柔腸百轉,沒個開交。心裏總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
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着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着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詫異道。「這是哪裏的話?我並不曾不理你,也不曾怪罪你。」
寶玉登時又急了,問上臉來說道。「我卻問你,今日在老太太房裏。我幾次要和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和寶姐姐說得那樣親熱,我親手剝的果子也放一邊不吃,我親手沏的茶也放一邊不瞧。這是為何?」
黛玉聽是這個就笑了,說道。「我當是什麼事呢,不過是路上走得急,現在沒什麼胃口。這會子緩過來了,就去用。」
寶玉恨恨道。「我就知你不過敷衍我。若是寶姐姐親手剝的親手沏茶,不知多早就用了呢。就拿今日比,若不是為了要晴雯去,只怕妹妹這一日就不理我呢。倒白費了我今日」
薛蟠從軍后,薛姨媽頓時失了主心骨。寶釵不免挑起家中重擔,在外要忙生意生計,在內要撫慰薛姨媽管理內務。其中艱辛苦楚,旁人不知,黛玉是知道的。每每見到寶釵,雖不好明言,心裏不免多憐惜幾分。也不過是遇着好吃好喝的就多預備寶釵一份,得了好東西好玩意使人多送寶釵一份,日常見了難免就將旁人丟在一旁,先顧着寶釵。寶釵原是聰慧女子,見黛玉對她好,自然投桃報李,二人就比旁人親厚。
難怪寶玉抱怨,就連探春言語間都笑,寶姐姐和林姐姐倒似同一個人一般。
黛玉想畢笑道。「原來你不知她家情況,怪道不明白。」因悄悄將寶釵在家如何艱難忙碌說與寶玉聽。又笑道。「我想咱們姐妹間,情誼都是一樣的。咱們家幾個姑娘不必說,上面一層有老太太、太太看顧着,中間有二哥哥、鳳姐姐幫襯着,素日裏再愁也不過院中那幾個丫鬟婆子,飯菜又不合口味了。雲妹妹略弱些,到底還有叔叔嬸嬸撐着,就愁也不過愁着多做些針線。究竟她心胸寬闊,也不大將這些委屈放心上。唯有寶姐姐在家勞心勞力的,好容易和咱們一塊了,這才略鬆快些。你說咱們該不該對寶姐姐略好些?」
寶玉問道。「照你說她家生意竟都是她一個人打理么?怪不得襲人說她少過來玩了,縱見了面也少言寡語的。」
黛玉忙道。「正是呢。你瞧她才多大?那麼大家業都是她一個人擔著,也不能叫旁人知道,姨媽也不能幫着她。樣樣都要她操持,縱是鐵打的也熬不過來。咱們姐妹一場,難道還不能多體諒她一回么?」
寶玉笑道。「既是這樣說,果然該對寶姐姐好些。」又道。「若說對姐妹好,再好都是應當的。我只怕你見了姐姐就忘了哥哥。」
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啐道。「你再胡說,將來我一輩子不理你的日子還有呢。」
寶玉忙又告饒。作了幾百個揖道。「好妹妹,饒了我罷!原是我無心,就順口說出來了。」
黛玉惱道。「你還說?你既安心叫我活不成,我去找雲妹妹玩去。」
寶玉好容易見着黛玉,心裏有千百句話要說,偏出口就是錯。登時慌得不行,正不知要怎麼樣才好。黛玉停了腳步道。「有一句話呢,說給你聽。你可需牢牢記在心裏,再不許說錯了。」
此時黛玉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寶玉也要想法子摘給她,不過一句話,有什麼難的?忙點頭道。「妹妹請說,我再沒做不到的。」
黛玉道。「也沒什麼難的。寶姐姐打理家業這事,雖則咱們都知道,斷不好說出去。此時女子總以貞靜為主,再不然就是女工女德。寶姐姐一人操持家業就已經夠難的,幸而還有鳳姐姐、迎姐姐、三丫頭幫着打掩護,總算糊弄着沒外人知道。如今我說與你聽,已是不該。倘或咱們也不留心,說與旁人聽了。豈不是於她閨譽有損?因而我說與你聽,你不可再告訴別人。也若說與旁人聽,不但辜負了她素日待你的情分,也辜負了她素日對我的情分。就連雲兒、襲人等人也不必告訴,就咱們知道就完了。旁的不說,襲人與麝月交好,她既知道,焉能不告訴的?雲丫頭又是藏不住事的。究竟連我也不該告訴你,倘或你再告訴旁人,就連我也有了不是了。」
寶玉笑道。「妹妹放心,我豈是連這點盤算都沒有的?再不告訴別人的。妹妹且放心。」又賭咒發誓,若告訴了別人,任憑妹妹責罰。
林黛玉啐道:「見面就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不說出去就是了,起什麼誓呢。」
二人正說著,湘雲找過來笑道。「二哥哥見了林姐姐就再不顧旁人的,老太太在裏面叫吃午飯呢。」寶黛聽了,忙一起去了。到得房裏,鳳姐正在那看着人放飯呢。
黛玉便道,「把我的飯和寶姐姐的飯放一起罷。」鳳姐聽說,果然將二人的飯擺在一起。於是湘雲、寶釵、黛玉一起,迎春、探春、惜春一起。寶玉與老太太一起吃。
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和姐妹們一起吃豈不好?」說著自將飯菜擺在黛玉旁邊,賈母也隨他了。
一時用飯完畢,各人都回屋。湘雲寶玉惦記晴雯一事,便問黛玉。「是教她立時就去呢,還是晚飯後再去?」
黛玉笑道。「我知道她雖就來兩日,你心裏也未必捨得。再者我那多日沒住了,也要收拾一回。你叫她明日再來罷!也留些時間你們主僕好好惜別一番罷!」
寶玉連道胡說,再沒有的事。聽黛玉說要收拾房子,這就不好跟過去。回到怡紅院晴雯襲人等都去吃飯去了,只他一人。拿起書待要看,又無心。便躺床上,想道。「寶姐姐家裏的事,林妹妹竟知道。可見她們二人親熱。妹妹肯把寶姐姐家裏的私事告訴我,這又顯得與我原比旁人親近。告訴我后又特特囑咐我不許我說出去,這又是她處處為寶姐姐着想。」
如此反覆幾次,不覺得朦朧睡去。恍惚間自己果然高中了狀元,全家人歡天喜地。自己就又回到園子裏,眾姐妹都來慶賀。襲人就帶了許多人搬箱籠,笑說寶玉你如今高中了,要出去為官做宰,不好還在園子裏待了。太太吩咐教你搬出去呢。果見許多人進來,將怡紅院都搬空了。
寶玉急道。「我讀書科舉原是為了姐姐妹妹的,怎麼倒將我挪出去了?想是聽錯了也不一定。」
襲人笑道。「怎麼不真?不但二爺要出去,就是寶姑娘林姑娘都連日要搬出去呢。你瞧那不是?」
寶玉順着一瞧,見瀟湘館與蘅蕪苑都空了,一色人影也無。又急道。「再沒聽過老太太許她們搬出去的,想是為著打掃也不一定。旁人不說,若是林妹妹搬出去,豈有不和我說的道理?」
恍惚間黛玉在身後笑道。「我來與二爺告別的。就此別過罷!」
寶玉忙上去拉住黛玉的手,急道。「別人不知我的心,難道妹妹也不知我的心么?好妹妹,你略等等我,我說句話。
黛玉撥開他的手含笑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我這一去,你與襲人在一起豈不自在?不必惦記我了。我和寶姐姐走了,我們過我們的好日子去了。別來找我們。」
寶玉連忙牽着黛玉的袖子道。「妹妹既知道我的心,如何就離我而去了?倒忍得,妹妹此一去豈不是要了我的命?可是叫我活不了了。」
黛玉將衣袖慢慢扯回去,依舊含着笑說道。「哥哥的心我都知道了。實話告訴你罷,我原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時值天旱,枯萎在地。寶姐姐原是天上的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於我,我方能久延歲月。又因她這甘露,我得以修成女體。如今她下凡來歷劫,我便一般下凡來還她甘露恩情的。誰知她感念我的情意,要與我修成秦晉之好,我焉能辜負於她?你莫怪我無情於你,實在是灌溉之情未償,我實在不能安生。你我在園裏一場情意就此了斷。妹妹此次過來,也是要與哥哥說清楚。妹妹去也,哥哥莫再惦記了。」
寶玉聽得黛玉要與他斷絕情意,心中如萬箭攢心,痛不可當,頓時淚流滿面。忙道。「妹妹去哪裏?我隨你一起去。」
黛玉笑道。「我此去是要和寶姐姐同生共死,一起賞花賞月的。你一起去了算什麼?快收了痴心妄想。你別糾纏倒耽誤了我。寶姐姐等着我呢。」
寶玉朦朧間又見寶釵果然就在亭台間等着黛玉呢。晴雯、紫鵑、雪雁等人簇擁着黛玉飄飄揚揚就去了。他待要追上去,不知怎地怎麼也動不了。就見黛玉寶釵手拉着手啊,上了車呼啦啦去了另一處園子裏談天說地去了。
陡然間天地一轉,大雪滿地。又剩了自己一人,又聽襲人道。「你既為了你妹妹不顧惜自己的身子定要出家。我也顧不得你了。昨日蔣玉菡來我家提親,我哥哥已經替我答應了。彩禮嫁妝都全了,花轎也來了。今晚就要成親,我就不是你的人了。二爺你自己好好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