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借晴雯出怡紅院(1)
又想如今朝局混亂,黨爭不斷。忠順王近日不知怎地,幾次言語間對賈家甚不友好。他是太上皇的叔叔,若非涉及叛亂犯上,今上也不能說什麼。這北靜王是忠順王子侄輩,實不知他真正底細。便就是好,也寶玉和北靜王如今甚好,倒不知是福是禍。
朝廷內亂,各地天災不斷。國家府庫早空了。各地又急需銀兩賑災,商戶們賦稅不能斷。今上恨不能多尋些由頭,抄沒些貪官污吏財產充公呢。賈家人倒好,個個派頭十足,恨不能把家裏有錢掛在臉上。老一輩的賈赦不說了,要不是如海從中敷衍,不知鬧出什麼禍事呢。賈政是個本分人,於國於家全無用處。幸而朝中還有王子騰林如海維持着,想來元春在宮裏也是謹慎行事,不曾出過什麼亂子。不然就但憑賈珍、賈蓉一干人的行事,賈府早被抄家十次也不止了。
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將早上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恨不能立刻就出賈府去了新宅,另立了門戶。不必為這賈府錯綜複雜的關係,多費心思。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來,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又想雖說王子騰和林如海在朝堂時常為賈家說話,若果然太上皇發話,今上這邊依舊靠的是元春。原書里元春死後,王子騰又亡,今上對賈家再無忌憚,終於將賈家一抄了之。
可笑賈家赫赫揚揚,外人只當有多少家產抄沒呢。誰知從當家人屋裏抄出來的竟是一箱箱的當票,反在那些管事家裏抄出了不少金銀首飾。外人都笑,榮寧二位國公當年九死一生從屍堆里掙來的家業,都付與二層主子了。
回到榮府,黛玉見賈璉如此光景,想到他近日勞碌,不曾歇過一日。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便將心裏那一點不快丟下。不再去煩賈璉,乖乖巧巧去見賈母。
到得賈母房裏,王夫人、薛寶釵、迎春眾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着,寶玉等了一夜不見黛玉來,今日就推身上不好沒去學堂,也在賈母處與眾人說笑。聽得林妹妹來了,旁人還不曾起身,他已迎至階下了。
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恐黛玉路上累了乏了,又問了一會路上顛了不曾可嚇着了等話,就命她進內室與姐妹們說說笑笑,鬆快一會。
黛玉笑道。「璉哥哥甚是穩妥,不但路上無事,還收了一份禮物呢。我想着我們人小福薄不配使,還是老太太福多壽多的,用着增福添壽的。」說著雪雁果然捧上禮盒來。
眾人看了原來是兩串數珠。王夫人道。「這東西若說稀罕倒有限,難得是做得這樣精巧,又兼有異香。難得林丫頭有這個孝心。老太太收了罷!」
探春是個心細的,說道。「林姐姐說是路上得的,想是璉哥哥路上買的?這樣好的東西,倒也難為他竟能尋着。」
紫鵑笑道。「不是買的,路上哪裏有這個功夫買東西呢。原是遇上了北靜王的車輦,王府里送的。」
賈母聽了便不言語。原來黛玉見這北靜王送的禮不明不白,賈璉不好收,她是未出閣的女子,更是不好收。索性送與賈母。便將來說出去也是孝順,北靜王府也不好說什麼。不管王府里什麼心思,橫豎與自己也沒什麼干係。
賈母也知其意,便命鴛鴦收下。其餘人等皆以為外孫女孝敬祖母乃是平常事,皆不起疑。
寶玉將那數珠拿起來瞧了一遍,對黛玉笑道:「我平日對你說得如何?這北靜王性情謙和、風流瀟洒,不似那等俗人,真正是個君子呢。」
黛玉不理他,對寶釵笑道。「我去了這幾日姐姐也不來瞧我,哄得我天天在家獃等。我可不依,這次來,定要重重罰你呢。」
探春道。「二哥哥你又唐突了,怎麼好對我們說外男如何?他們好與不好,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寶玉道。「這怕什麼。我也不過在你們這裏說,在別處自然不說。何況這也是事實,世人都知道的。」
寶釵笑牽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一會,滿面含笑道。「你說你在家等我,可知我在家更想你呢。原已經和媽說好去瞧你的,誰知那日我哥哥來信,信上說軍隊開拔,竟是要去打倭寇。媽她的性兒你是知道的,立刻就慌了,就要尋人叫哥哥回來。你想着軍中豈容臨陣脫逃的?那吳鶴影將軍又是最鐵面無私的。尋了多少人說情均不能,回說若再託人去說情便以軍法處置。沒奈何,只求見哥哥一面。誰知我那哥哥竟是改了性兒一般。回信道男兒本應當保家衛國,如今倭寇犯我邊境,擾我國民。正思多殺幾個敵寇,報效國恩呢。豈有為一己之私,臨陣脫逃呢?將來殺退倭寇,得勝回來之時,母子再相見罷。」
黛玉道。「這樣說來,薛大哥哥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寶釵道。「何嘗不是呢?他這樣學得好了,我們反而更加憂心。保家衛國自是好事,也是應當的。就怕他上了戰場就不顧惜自身,倘若有什麼閃失。叫我和媽如何忍得?若叫他凡事縮頭縮尾,這又不是男兒本色。因而這幾日我在家想了多少法子寬慰我媽。今日便說來老太太這說說笑笑,也是散散心。不怕旁人惱,也就見了你,我才高興一會。」
湘雲忙道。「這是真的。這幾日憑我怎麼逗寶姐姐,她再沒個開心。若不是林姐姐來,寶姐姐還不知怎麼個愁呢。也奇了,平日裏也沒見你們怎麼個好,偏你們就比旁人好。」
黛玉笑道。「你光知道我和寶姐姐好,其實我心裏待你們也好呢。不信你問紫鵑,但凡有什麼好東西,哪次不想着你們。你個小精怪,專挑這個理。」
探春道。「這我替林姐姐作證,憑它什麼好東西,林姐姐都想着我們,再沒個偏私的。」
湘雲也無話說,笑道。「我知道了,你如今做了小孩兒,就到處叫起姐姐來。」
原來探春為了陪王夫人進宮瞧元春,這些日子都梳了垂絲髮髻,瞧起來十分可愛。湘雲說她小孩兒眾人見了都覺得是,不覺大發一笑。
偏迎春、惜春陪着巧姐兒從外面玩了一回,剛進門。這巧姐兒如今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愛說話敢說話的時候,聽得眾人都笑小孩兒就不服了。挺胸疊肚大聲說道。「小孩兒怎麼了?小孩兒又好看又可愛,你想當小孩兒還不能呢。」
黛玉、寶釵都笑道。「果然的,咱們如今再想當小孩真真再不能了。還是咱們巧姐兒最明白事理了,旁人都參不透的。」
迎春笑道。「林丫頭一回來,寶姐姐也淘氣起來。作弄完三丫頭還不夠,又作弄起她來。」巧姐兒一溜鑽進黛玉懷裏,摟着黛玉脖子做鬼臉。惹得眾人又笑了起來。
賈母正和王夫人、薛姨媽說閑話呢,聽得這邊笑聲陣陣忙問鴛鴦,「你去瞧瞧她們樂什麼呢,告訴我們也笑笑。」
迎春忙告訴了鴛鴦,鴛鴦笑道。「三小姐裝小孩兒,惹惱了巧姐兒。正和三小姐比誰更好看。姑侄兩個正鬧着玩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
賈母笑道。「自然還是我們巧姐兒最好看了,嘴又巧。要論小孩兒第一巧,我們巧姐兒敢論第二,誰又敢認第一?」又指着身邊一碟果子,「這碟果子拿去給巧姐兒吃。」
寶釵笑道。「巧姐兒這小妮子巧還在其次,若論行事說話,尋常大人也比不過她呢。比方說,她在這房裏說說笑笑,若出了這個房,就再謹慎不過。我們在家說著,又有鳳丫頭的靈巧又有璉哥哥的謹慎。再大些還不知怎麼個伶俐法子呢。怕是老太太的巧都叫她撿起來也不定。說起說話,探丫頭說得原在理。寶兄弟待人最赤誠不過,多少話咱們在一起說說原沒事。怕的是不防頭叫旁人聽見了,又起是非。再者在這裏說順口了,在別處不妨頭也說出去又如何呢?倒不如處處留心些,大家也省心。」
眾人都稱是。寶玉就好沒意思。待要出去今日姐妹們又齊全,況林妹妹好容易回來的,又捨不得出去。訕笑道。「不過偶爾間說上一句,就招你們這些話。你們放心,從今後我說話心裏想過了再說,再不會這樣不留心了。」
探春等笑道。「果然的,這才是正理。」
黛玉見寶玉尷尬,就又不落忍。忙給寶玉使了一個眼色,假借洗手就出去了。寶玉會意,過了一會兒就尋了出來。黛玉正在一簇瑤台玉鳳前賞花,瞧見他過來笑道。「我聽她們說你近日讀書甚是勤勉,半夜三更也不睡的。依着我說,讀書要緊,身體更要緊。沒得為了讀書傷了身子豈不是得不償失?」
寶玉笑道。「你信她們呢,不過是這兩日多做了兩篇文章,忙得晚了些。我讀書的緣故你也知道,不過是向璉哥哥學習,將來好護佑家人的。若為了讀書熬壞了身體,果然是本末倒置不成。」
黛玉點頭。笑道。「叫你出來還有件事要求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裏的晴雯姐姐,她的針線甚好。我和你求個情,叫她到我屋裏兩天,教我們學習學習。不知你可捨得?」
寶玉道。「我屋裏的人就是你屋裏的,你喜歡那個只管叫了去,何必問我?」
黛玉道。「既這麼著我就帶走了,你可別捨不得。」
寶玉道。「有什麼的?你素日待她又好,你那屋裏又冷清,有她說說笑笑的倒熱鬧。只管帶去,別委屈了她就是了。」
黛玉道。「你可認真,若果然處得好了,我可不還了,長久叫她在我這待下去。」
寶玉笑道。「就這樣好,以後我去瞧你就更方便了。還瞧着誰合適?只管叫去。」
黛玉笑道。「若我還瞧中了襲人呢?你也捨得?」
寶玉聽了一呆,見黛玉「撲哧」一笑。方悟黛玉逗他呢。紅了臉笑道。「妹妹如今越發愛說笑了。」
黛玉道。「好哥哥你別惱,我還有一事求你呢。這晴雯原是老太太放在你房裏伺候的,如今去我房裏,若老太太、太太問起來,你得替我回話。好歹我就用兩天,兩天過了,必還你的。」
寶玉笑道。「這是自然。」又道。「妹妹越發能幹了,果然認真學一會打發時間也罷了。若累了就歇歇,和她們說笑一會。千萬別累壞了身子。」
黛玉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哪裏就鬧到累着了。我再問你,果然捨得她來么?」
寶玉奇道。「這話問得奇。我房裏的但凡妹妹瞧着好,只管拿去就是了。但恐妹妹眼高瞧不上,更怕將來連我也瞧不上呢。」
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就進去找舅媽評評理。一家子表哥表妹的,說得什麼將來瞧不上的話。你和哪個表姐表妹的這樣說話?」
寶玉因見黛玉如今大了,常與眾人說笑。不像小時候那樣動輒霸佔着他,心裏就突突的,不安定。自己如今讀書,就又和她處得少了。自己對她的心,日益深厚。但不知她心裏對自己究竟如何,每每為此擔憂,只不好露出來。今日黛玉回來,寶玉瞧她待寶釵等人又比自己親厚,更覺不安。因黛玉說要晴雯一事,身不由己說了出來。實在是夜有所思,日有所想。不想就又得罪了黛玉,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過來作揖,「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又把好妹妹好妹妹說了幾千遍。
黛玉待要不理,又見他急得一頭一臉的汗,裏面賈母、王夫人都在裏面,果然不好紛爭的。就又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