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勝剛強

柔弱勝剛強

送不過兩步,謝子安便擺手示意謝尚道:“不必跟着,剛我走得急,你回去代我多多致意!”

謝尚抱拳剛應了一個是,孟輝已自旁邊禮部隊伍里閃了出來。

“學生孟輝祝老師新年,”孟輝給周文方作揖拜年:“葦桃在戶餞餘寒,椒柏稱觴興嗣歲。勝地常宴稀俗事,蘭亭時復會佳賓。”

謝子安……

打十三年前瓊林宴第一次見面謝子安就看透了孟輝持以禮法,不挾不矜面容下潛藏的驕橫內在:孟輝他壓根看不上連同三鼎甲在內的所有同年。

果不其然,瓊林宴后孟輝就跟見了春光的冬雪一樣消融於一應的人情往來間,只座師周文方這一處例外。

謝子安多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啊!他既覺得孟輝看不上他,自然就更看不上孟輝。

如此互看不上的兩個人偶爾於周文方處遇見也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即便迫於形勢不得不交,也不過似交叉的十字路口偶遇一樣只得一句點頭問好而已,多一句都不能。

謝子安沒想到長子謝尚進京後會和孟輝你來我往地建了交情,甚至媳婦雲氏還替幼子謝奕相中了孟輝女兒——簡直一團亂賬。

只是看在年底兒子謝尚通過孟輝打聽過賜宅,且消息可靠的份上,謝子安方沒特別反對正月初五請客多孟輝一個座——但這都是正月初五,在他自家地盤的事兒,謝子安可沒想現在,在宮門外,眾目睽睽之下和孟輝照面。

今兒他是打算謙卑沒錯,但這份謙卑是備給閣老的,可不是給孟輝的。

孟輝是謝子安那一科的二甲傳臚,名次高了謝子安一百大幾十名。遵常禮,兩下里照面,謝子安當先給孟輝作揖尊一聲“年兄”才是,即便實際年齡孟輝小了他足足十三歲。

謝子安正自腹誹孟輝的不期而遇,不想孟輝和周文方說完話後轉向他一拱手,笑吟吟道:“謝兄,恭喜恭喜。恭喜你進誠意伯,以後當稱你伯爺了。”

隨即一揖到地,正色道:“燕山孟輝恭祝誠意伯新年:扶搖三萬里,抖擻九重天。經綸弘盛世,文章濟豐年。”

謝子安……

孟輝為人雖說十分自負,但身為京師大族燕山孟氏的宗子,行事自有其章法。

還在兩年前,謝子安突放山東提督學政的時候,孟輝就通過翻閱禮部舊檔尋摸到謝子安連升六級的原因——制獻馬掌。

謝子安的文章雖說做得平平,孟輝想:但河東先生曾著《梓人傳》云: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謝子安能從兒子偶制的馬掌上觀出其於國於民的大用,可見其人心智非凡,是為智者,能勞心役人,相佐天子。

至此孟輝便承認了謝子安的能力,消了對他的輕視。

待年底謝尚為賀弘德帝億萬壽進水碓標準件流水製作法,轟動朝野后,孟輝愈加認定謝子安是個人物——如果說謝尚連中六元的背後還有陛下褒獎謝尚制馬掌的影子,孟輝暗想:那這套標準件流水製作方法卻是全新的天才思想。

謝子安會養兒子,謝家後繼有人。

《大學》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謝子安修身齊家都做到了極致,由此治國平天下便成了水到渠成,早晚的事。

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

孟輝以為謝子安家治得齊,官做得好,爵封得快,頗值得他借鑒學習。

如此大過年的他先稱呼一聲謝兄,恭賀兩句好話便不算什麼。橫豎謝子安年歲原較他大,現今又封了爵,地位已擺在那兒——老子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

他既想效仿謝子安封爵,必是要先與謝子安些尊敬——謝子安這個人看似謙虛謹慎,孟輝也不是白給,他一樣看透了謝子安:實質桀驁不馴,好大喜功。

比如謝尚中狀元那年,孟輝無力吐槽:聽聽他在午門外都怎麼誇他兒子謝尚的?

連中六元!

古今考場第一人!

然後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謝尚的爹,跟周邊庶民自報家門不算,還咆哮宮門,嚷嚷得全天下把祝了幾千年的連中三元賀詞生生改成了連中六元。

好名得令人髮指!

既拿定了主意,今日孟輝於人前給謝子安低頭說恭維話,便沒一點心裏負擔——畢竟他想封爵,還得借謝子安這個跳板擔著殺頭風險給保舉不是?

謝子安沒想孟輝會主動賀自己封爵,且還賀得如此正式,剛翰林院幾十個年兄世侄都沒有的正式——賀詞裏帶他的爵號尊稱不算,還讚頌了他的抱負才能。

即便御制頌詩,也不過如此。

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孟輝,這是又尋摸上他家什麼了?

似前歲蜂窩煤和去歲營養缽增產實驗,他家的兩樁大功,可是都給孟輝沾了大光!

謝子安心裏嘀咕,臉面上卻堆了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圍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大人大量,可不能叫孟輝給比下去。

“孟兄,謬讚!實不敢當!”謝子安拱手還禮道:“新年伊始,萬象更新。愚弟祝孟兄嘉福永受,長樂未央。”

因有孟輝主動賀年在前,當下謝子安謙稱一句愚弟就沒太費事。

老子云: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嘉,《周禮》解:善也。

嘉福即善福,意指由善心,善行招來的福氣。

而長樂,也是取自《道德經》“知足常樂”一句。

謝子安與孟輝的這句新年祝福隱含勸善知足之意,可謂是意有所指,暗帶敲打。

以孟輝的學識聰明當然聽出了謝子安的言外之意,不過卻不以為意——若是他和謝子安調個個兒,他封爵,謝子安跑來恭賀,他會思慮更多。

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孟輝知他和謝家交好的事急不得,當下也不多說,只拱手笑道:“借你吉言!”

竟就全盤笑納了。

謝子安見狀也是無可奈何,只能自我安慰:橫豎剛那句賀詞加足了限定,孟輝若使壞便不能生效,自家也不算太吃虧。

小心眼的謝子安連一句賀年吉祥話也不想白送孟輝。

跟謝子安賀好年,孟輝並不離開。

孟輝眼看着謝子安沖謝知道的方向拱手請道:“謝兄,令尊台駕既在,還請為我引薦!”

既然都站出來了,孟輝自覺要面面俱到,不落人口舌。

謝子安能說不嗎?只得上前笑告道:“爹,這位孟輝孟大人也是兒子的同年!”

孟輝聞聲拜倒:“晚生孟輝拜見誠意伯。輝賀老伯爺新年:桂子蘭孫倶,三多九如盈。五福臨門降,南極老人星。”

雖然謝子安從未跟謝知道提過孟輝,謝知道卻是知道孟輝這個人——除了是謝子安那科的傳臚,前歲邸報推廣甘回齋制蜂窩煤圖紙的文章里也提了孟輝大名。

當時謝知道就對孟輝生了好奇。

所謂知子莫若父。謝知道想:他兒子謝子安啥德行他不知道嗎?

而這個孟輝有本事沾謝子安的便宜,且還沾得不小,可見有其過人之處。

等進京聽謝子安問起御賜宅第的事,謝尚回說通過孟輝打聽,謝知道更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所謂道可道,非常道。能讓他兒子絕口不提的孟輝絕對是個人物。

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這位孟輝孟大人不止相貌堂堂,且年輕異常——比孫子謝尚的同年艾正看着都年輕。

這倒推到十三年前,可不就是他孫子謝尚入仕的年歲?

年輕,高才——不說早年的科考名次,只聽剛剛孟輝這新年祝詞,短短一首五言,二十個字,卻是包括含桂子、蘭孫、南極老人星,將他祖孫三代都誇到了!

如此再關聯上兒子一貫的小雞肚腸,謝知道轉了轉眼珠,便就估略出了狀況——孟輝同他兒子謝子安兩個人,大矛盾沒有,左右不過是些意氣之爭。

再就是孟輝這人於自家有用,而自家也有孟輝所求,如此才不至於一拍兩散,方有了如今這個局面。

似今天這樣的場合,謝知道明白他只要做個享福的老封君就好,其他的都有兒子孫子張羅。

“好,好!”謝知道跟他爹謝老太爺接受兒孫們祝賀一樣喜笑顏開地笑納了孟輝的恭維,親扶起孟輝道:“孟賢侄免禮。”

……

有謝知道這句賢侄認證,謝尚主動上前來與孟輝賀年。

“孟世叔,”謝尚作揖拜道:“小侄謝尚恭賀孟世叔正旦新禧,萬事如意!五穀豐登,大吉大吉!”

對於稱呼孟輝孟大人還是孟世叔,謝尚其實無所謂——畢竟他太爺爺有十三個兒子,他爺爺有十二個兄弟,無論他爹還是他都有好多個年歲不及自己的小叔叔。

叔叔這個稱呼他從小到大都叫麻了。

果然,將於取之,必固與之。看看謝尚這不就改口叫叔了嗎?

剛他那幾聲誠意伯叫得不虧。

孟輝心裏得意,臉上卻一絲不露,嘴裏更是客氣道:“賢侄請起!”

比起謝子安,孟輝其實更看好謝尚。無他,謝尚文章做得是真好,且運氣更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連中六元,由不得孟輝不服。

孟輝雖然沒聽說過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但因熟讀聖賢書的緣故,極畏天命。

謝子安一旁看得沒脾氣——剛他爹對他翰林院的同年都是直呼“賢侄”,沒得現在對孟輝例外。

既然他爹謝知道沒錯,那錯的必是孟輝。

他就知道孟輝這人突然殷勤一準沒好事,謝子安心說:瞧瞧,這不就平地高他兒子一輩了嗎?

孟輝自己沒本事中狀元,便來沾他狀元兒子的便宜,真是夠了……

周文方在一旁則看得老懷暢慰。

孟輝這熊孩子,周文方捻須微笑:可算是知道以退為進,智圓行方,曲中求直了。

如此,他也算是不負老友所託。

周文方口裏的知己好友不是別人,正是孟輝的爹,廣東巡撫孟逸。

周文方和孟逸一見如故初識之時,孟輝才剛五歲,還沒椅背高。

周文方可說是看着孟輝長起來的,擱他心裏,孟輝與他自己的親兒子幾乎沒差……

雲意站在自己的圈子裏遠眺謝子安父子的應接不暇。有大理寺同僚問雲意:“你不過去拜年嗎?”

雲意微笑搖頭:“今兒不了。我妹夫難得進京,來了也待不了幾天,加上才剛封爵,要答謝的人也多。倒是明兒再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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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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