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義私情
先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呂氏沒進過城,自然就沒見過雉水城東街的元宵花燈。
待成年被賣進謝家為妾,呂氏日常困守后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就住在雉水城最繁華的東街,也一樣沒見過元宵節東街的花燈焰火。
所以下轎后呂氏看到不遠處宮道上堪比頭頂星空一樣繁盛的人頭燈火,當下一份驚嘆比謝知道更甚。
“這,這,這朝會是來了多少人?”呂氏喃喃自語道。
才能有這份氣象!
雲氏雖不是頭一回上朝,頭一回見這麼多人,這麼多燈,但實際見的次數也有限——畢竟外命婦一年也只三次進宮機會,且還得減去回鄉省親的時間。
雲氏跟着望向後方官道,不無自豪地告訴道:“聽說京里只官就有三千多,如此加上年底各地調遣升遷來京的官員,怕是有四千多人!”
這數目可是她男人告訴她的!
命婦入宮朝賀人數雖不及前朝,但因帶的丫頭媳婦也得坐車的緣故,車轎人馬燈火比前朝也是大差不差。
“四千多個官?”呂氏不敢相信:“有這麼多?”
不說當初她跟男人上任的赤水縣不過一萬兩千戶人口,且大多還在鄉村,城裏也就三千來戶,就是她家鄉,現已升了大縣的雉水城,城牆內現也不過堪堪四千戶。
誰想這京城,只官就有這個數!如此加算上跟來的轎夫、管家、常隨之流,這上朝的人豈不是比雉水城全城人還多?
生平頭一回,呂氏對於京城官之多有了直觀認識。
“就是有這麼多!”雲氏肯定道:“要不怎麼都說在京城隨便往大街上扔塊石頭,砸倒十個人中九個是官,下剩一個也是吏呢?”
……
紅棗微微抬着頭,跟兩位長輩一樣回望來時的官道,不過心底感慨的卻是:這入朝燈火的繁盛雖可比擬她前世明星萬人演唱會的燈牌火海,但卻屏聲靜氣的,缺失了前世舉燈人排山倒海地激情吶喊——所以,紅棗忍不住嘆息:還是前世好啊!
不止普通民眾的物質生活極大豐富,女性的文化生活也更是多姿多彩——成千上萬的已婚或者單身女性可以因為某個自己喜愛的同性或異性明星暫拋開日常的家庭工作,和無數素不相識的同擔齊聚到一起欣賞表演現場,歡樂度假。
這於她兩重公婆來說,委實難以想像!
……
靜想着自己的心事,直等丫頭照琴低聲提醒她艾正的媳婦吳氏過來了,紅棗方恍然回神,不免感慨:明明這世已然擁有愛人孩子,以及前所未有的社會地位,但每每憶起前世的人、事,卻還是止不住的懷念……
吳氏上一次見紅棗還是在去歲冬節。
當時,紅棗的御賜麒麟袍、九寶項圈在翰林院一眾命婦里雖是獨一份,但因有長及腿彎的金貂裘的遮蓋,於人群中也不算太過亮眼——翰林院裏名門望族着實不少,似周夫人、寧氏這些人都有金貂裘,進宮朝賀也都穿金貂。
但今天,吳氏卻是一眼就看到了紅棗頭上翠疊珠繞,花團翟萃的七翟冠。
七翟冠,顧名思義,發冠的主要裝飾是上下兩排,三小四大,整七隻珠翠翟鳥——僅這就比翰林院一般六七品的三翟冠,二翟冠多了兩三倍,比周夫人二品誥命的四翟冠也多了近一倍。
此外,似寓意花開富貴的金累絲鑲紅藍寶珠翠牡丹花九支,隱喻連連如意的珠翠連雲十一片,象徵家業(佳葉)有成的珠翠牡丹葉三十六片——也都是一般翟冠的兩三倍。
果不愧是大慶朝外命婦最高規制首冠!吳氏擱心底無聲讚歎:這一份華美氣派,若不是今兒親眼所見,單靠聖旨里寥寥“七翟冠”三個字可叫人如何想像呢?
看到吳氏眼底直白的艷羨,紅棗下意識地挺了挺脖子——頭頂這幾千顆珍珠加好幾兩黃金寶石的七翟冠上秤足有三斤,戴頭上不是一般的沉。
不過哲人說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李紅棗懂道理,自然,也必須扛得住頭頂這份榮耀……
對於紅棗,雲氏一貫放心。今兒進宮,雲氏只掛心呂氏——一則擔心她的氣度見識,為人詬病;二則是歲月不饒人。過了年,呂氏就六十七了。
老話說“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宿”。呂氏雖然離七十還差了三年,但進宮賀歲不說比普通人家拜年吃飯自由,就是跟前兩天進宮謝恩領宴也沒法比——那天來去統共不過一個多時辰,且大部分時間還都坐着。今兒可是得實打實地站足一兩個時辰后再領一兩個時辰的宴。
呂氏能不能撐得住,還真是個問題。
下意識地,雲氏掃了一眼呂氏。
看呂氏笑容可掬地和吳氏問候說話,雲氏只能拿夜裏男人告訴自己的話做開解——走一步,看一步吧!謝子安如此道:幸而咱們家品階夠高,是超一品的伯爵。即便今兒進宮有些失儀,監察御史按制也只能本參,不能面詰。如此也就是事後罰俸一個月,兩個月,三四五個月的事,橫豎俸祿也沒幾個錢,罰便罰了吧,終歸不會有捋衣跌冠的難看。
御史再發瘋,也得顧忌朝廷體面,特別是今兒還是大年初一。
謝知道年歲比呂氏還大——過了年,謝知道就七十四了,且家常早拄上了拐。
入宮面聖沒有拄拐的道理,雲氏能慮到的,謝子安自然都慮過了……
和翰林院眾人一起與周文方互拜好年,謝子安剛把父親謝知道引薦給周文方——兩下里正相互賀年問好呢,忽聽到五鳳樓上鼓響,周文方隨即停下話頭,翰林院眾人也都屏聲靜氣側耳傾聽……
直等鼓聲散去,周文方方大方笑道:“子安,你既已封伯,今兒入朝排班尤在內閣之前。剛這第一通鼓雖是官軍旗校列隊,但咱們,還有老伯爺,也當過去了。”
《大慶會典》規定第二通鼓近侍列隊,第三通鼓百官列隊。
不過近侍不走午門,如此待錦衣衛,金吾衛這些朝會守衛整好隊伍入宮,就該他們列班了。
身為翰林院掌院,太子少保,周文方入朝先走在第十位,只在衍聖公、六部尚書和左右都御史之後。
不過今天,周文方的班次得往後退兩位——封了誠意伯的謝知道和謝子安的入朝班次走在第二、第三位,尤在六部尚書之前。
對於謝家能封爵,周文方意外之後便是羨慕,然後不免自省——似馬掌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自家,連他自己在內都沒人思到?
待發現自家人出門不是乘車,就是坐轎,壓根沒人騎馬,自然生不出做馬掌的主意來后,周文方不過哈哈一笑,便丟了不甘——想他掌翰林院為天子取天下才,主業便是識才,辨才,而不是和人才做高下之爭。
比如伯樂會跟自己發現的千里馬比誰跑得快嗎?
這不庸人自擾嗎?
等再回想起無論謝子安,還是謝尚的會試,特別是謝尚的會元,都是他秉公直取,沒一點徇私,周文方不免又添了自豪——君子坦蕩蕩。他這個翰林院掌院,做得問心無愧,禁得起天子考究,天下公論。
因為早就想透,對於今兒謝子安執弟子禮給他拜年,周文方坦然收之;對於一會兒謝子安將攜父親謝知道列班站到自己前面去,周文方更是與有榮焉。
以謝子安之才,周文方相信即便他今兒第一次以伯列班,也不至於搞不清自個位置,站錯地方。
不過自古知易行難,周文方如此想:謝子安知道是一回事,怎麼天時地利人和地站到位置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他作為老師,能力範圍內給學生一點助力,搭個梯子也是尋常。
周文方想的,真是謝子安所慮的。
和衍聖公承祖蔭受高爵享清福不同,內閣閣老都是以才入閣,代天子牧天下萬民——比如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聖旨雖是陛下意志,但一應票擬,連同陛下開本朝文不封爵先河,頒給他的封爵聖旨在內都出自內閣。
面對內閣閣老,謝子安實不敢有一點託大——特別是其中可能還潛着想一口吞掉自家的政敵。
謝子安可一直都記着長子始入朝時御史台的連番發難呢。
所以謝子安早想好了:今兒入朝列班即便因為老話說的官大一品壓死人,他按《大慶會典》規定序在諸閣老之前,但謙卑的態度必是得拿捏好了——在不能謙卑過頭,讓人以為自家德不配位,有負皇恩的前提下自是怎麼謙卑怎麼來。
謙卑的大方向定下,接下來就是具體實踐了。
對於怎麼做,在翰林院修過好幾年史的謝子安第一反應自然是以史為鑒。
別說史不好找。謝子安不過合眼在心裏濾了一回現今同為正二品的閣老們過往履歷和內閣排名,就拿定了主意。
自古公私相對,官與官之間的關係除了九品官階的公義還有個人經歷的私誼。
而從私誼論——先他與諸閣老雖無私交,但以自有科舉以來先得中者為“先輩”論,兩榜進士出身的閣老都是他仕途的先輩,他見他們當作揖,尊一聲先輩。
當然,不可以私廢公。幸新春拜年本不比入宮排班有《大慶會典》明文規定,原就可公可私。
謝子安自覺自己的法子不錯,但轉眼看到他爹謝知道的花白鬍須,不覺又皺起了眉頭——人生七十古來稀。他爹過年都七十四了,還得稱年歲較他小的人先輩?
不行,不行,謝子安搖頭:就是當朝閣老也不行!
他和他兒子披肝瀝血掙下伯爵為的是光前裕後顯父母,讓他爹高興——可不是反過來給他爹添堵,見景生情重發平生未中進士之遺憾。
這事啊,還得從長計議……
時至當下,即將照面了,謝子安還在為他爹如何跟閣老論交發愁。現聽周文方如此說,謝子安自是喜出望外。
好了,謝子安高興地想:周師傅掌翰林院多年,和首輔楊閣老又是同年,今兒但有他給引薦,不僅他給閣老執後輩禮的由頭有了,且他爹也能與閣老們平輩論交。
如此再好不過!
趕緊點頭應了一個是,謝子安又與元維辭。誰知剛拱手道了一句:“世綸”,元維已然拱手笑回道:“趕緊去吧。我們可都得等你和伯父站好了才能站。”
能為周文方內定為接班人,元維除了高才學,自還有海納百川的心胸。
如此謝子安方同謝知道跟隨周文方往前走,謝尚跟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