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撤兵
“多弼無能之輩!察爾拜,你把他救回來做甚?拖出去殺了!殺了!”何和禮暴跳如雷,營帳之中倒滿了桌子柜子、碎瓷文書砸了一地,憤怒的吼聲讓帳頂都有些微微顫動。
負責護送炮隊的牛錄額真多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大氣都不敢出,聽到何和禮的話語,頓時渾身一抖,側頭向一旁坐着的固山額真投去求助的目光。
那名固山額真冷哼一聲,建州女直國小力微,火炮是個無比金貴的軍國利器,努爾哈赤從萬曆三年那姓黃的晉商逃到建州開始就在走私火炮、萬曆八年統一建州女直諸部后更是加快了仿造自產的步伐,直到長奠堡之戰時也才攢出了一支能和遼東軍旗鼓相當的炮隊來,長奠堡大勝,楊元的炮隊一鬨而散,繳獲數百門各式火炮,八旗才能組建起自己的炮隊。
正紅旗也是如此,作為下五旗之首、努爾哈赤最強大的“政治盟友”,正紅旗分到的火炮僅次於努爾哈赤親領的正黃旗和鑲黃旗,甚至比努爾哈赤的弟弟穆爾哈齊統領的正白旗還要多。
也正是有了這一批火炮和繳獲的大量輕炮小炮和各式火器,何和禮與正紅旗的將佐們才有了膽子獨走,準備以一旗之力拿下清河與遼陽。
那固山額真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掃了多弼一眼,炮隊如此緊要,自然要安排人馬去護送,正紅旗上上下下都覺得清河的守軍必然會被李成梁在長奠堡的慘敗嚇破膽,就算還有戰心也只能龜縮在城關之中,通往清河的山路崎嶇險要,但即便有明軍襲擾,人數也不會太多,只要謹慎小心就不會出什麼問題。
所以那固山額真推薦了自己的三兒子去擔當這個任務混點戰功,出發之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路小心、儘快護送炮隊抵達,哪想到多弼還是驕兵輕敵,被明軍偷襲得手,火炮全被炸毀不說,連寶貴的炮手和自己的牛錄都損失慘重,若不是察爾拜接到命令后領軍日夜狂奔,正巧趕上,多弼的小命恐怕都得送在那小山谷里。”
那固山額真幽幽嘆了口氣,抬頭一看,卻見滿帳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何和禮吵嚷了一陣,發現營帳中的戈什哈一個個面露難色、猶豫不定,頓時反應了過來,也扭過頭來、雙目噴火的盯着自己。
那固山額真皺了皺眉,到底還是不捨得自己的兒子,嘆道:“主子爺,多弼輕敵冒進以致大敗,合該受死,但如今我正紅旗大軍軍鋒受挫,戮殺將官恐怕會擾亂軍將死戰之心,依奴才看,不如罰他八十軍棍,若能挺過去,便革了一切官職,白身充戰兵戴罪立功。”
何和禮面上一怒,他不是個幾歲的娃娃,也知道打軍棍是有門道的,若要保人,莫說八十軍棍,便是八百軍棍打下去,屁股腰背打得血肉模糊,但根本傷不到骨頭,休息幾天就能活蹦亂跳。
多弼護送炮隊不利以至於正紅旗的重炮全數被明軍炸毀,這般重罪,在自己已經下了命令之後那固山額真卻依舊為他求情,保他的意思很明顯了,那八十軍棍又怎會着實打?
白身充戰兵戴罪立功更是扯淡,有這麼個父親保着,到時候私下操作一番,從其他人那裏分些功績給多弼,他還怕沒功績贖罪?罪贖完了,自然也能恢復原職了。
何和禮咬了咬牙,怒目注視了那固山額真一會兒,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更為惱火,卻毫無辦法。
別看他們一口一個主子爺、奴才的叫得恭敬無比,但何和禮很清楚,自己年紀輕輕能登上董鄂部族長、正紅旗旗主的位子,既是因為努爾哈赤獎勵他支持自己而在背後刻意扶持,也和這些額真將佐們的支持脫不了關係,自己違令獨走已經得罪了努爾哈赤,若是再得罪手底下這些人,他們絕對能把所有罪名推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綁了送到努爾哈赤的大營中。仟韆仦哾
說到底,建州女直從一個部落聯合體轉型成一個封建國家也沒幾年,還殘留着不少漁獵部落時代的痕迹,八旗旗主是努爾哈赤的奴才,也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軍閥,正紅旗中也是如此,這些額真將佐明面上是何和禮的奴才,同樣也是一個個手握兵權的大小軍頭,努爾哈赤靠着上三旗的力量壓制團結諸旗,而何和禮同樣得靠着董鄂部的力量壓制團結正紅旗里的大小軍頭。
作為服侍過父親、兄長和自己的三朝老人,那名固山額真是董鄂部里不可忽視的力量,所以自己想要獨走奪取遼陽,就得說服他的贊成,如今損兵折將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也得靠他支持。
何和禮長嘆一聲,揮了揮手:“額其克所說有理,就按他說的去辦吧。”
營帳中的人似乎都長出了一口氣,連那幾名戈什哈都肉眼可見的鬆了下來,將多弼拽起,押往帳外,不一會兒便響起了一聲聲軍棍打在屁股上的聲音。
何和禮聽到那一聲聲響聲,心裏更為煩躁,氣沖沖的坐回主座,沖那名固山額真問道:“如今重炮盡毀、軍心又是這般低沉,那些尼堪們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這一仗還如何打下去?”
那固山額真搖了搖頭,嘆道:“主子爺,鴉鶻關天險,城防堅固、明軍守御有方、兵力充足,若無重炮,單憑我一旗之軍絕不可能突破,奴才以為,為今之計只有撤兵了。”
何和禮心中怒火升騰,幾乎是在怒吼着質問道:“撤兵?我等違反軍令、瞞着皇上擅自來攻打清河,結果連鴉鶻關都沒突破、損兵折將,就這麼撤兵回去,如何給皇上交代?如何在八旗中立足?”
固山額真眉間緊鎖,勸道:“主子爺,兩害相權取其輕,咱們若是留在此處,就只能用人命去破關,便是破了關,我正紅旗的血都流盡了,拿下一個鴉鶻關又有什麼意義?明軍在清河不會有守軍嗎?在遼陽不會有守軍嗎?抽調守軍來奪關,咱們大戰之後損失慘重如何能守?到時候不還是得退走?”
固山額真嘆了口氣,指了指營外聲響的方向:“主子爺,明軍能襲擊咱們的炮隊,便能襲擊咱們的糧隊,我軍輕裝突襲而來,所帶糧食只夠幾日所用,在周圍村寨搶了一輪,多了不少尼堪潰兵要吃飯,軍糧能堅持的時日反而更少,若是一直破不了關,只能從後方運糧,先不說周圍村寨都被咱們搶盡了,哪還有糧給咱們征?便是有糧,如何能安全送到軍中來?到時候鴉鶻關久攻不下,全軍又斷了糧,豈不是要不戰自潰?”
那固山額真頓了頓,見何和禮緊鎖雙眉沉思着,雙目之中怒氣已消,明白他已經冷靜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勸道:“主子爺,咱們現在撤兵回去,還能說是輕敵冒進,是為了大清、為了皇上去試探清河、遼陽的明軍情況的,董鄂部是我大清愛新覺羅部以下第一大部,您過去又是皇上最堅定的盟友,皇上還得靠着您平衡諸部,不會對您嚴懲的。”
“可若是繼續留在此處,隨着時間消磨,我正紅旗軍心越來越渙散、糧草越來越少,必然會迎來一場慘敗!”那固山額真嘆了口氣,滿眼都是擔憂:“主子爺,若是正紅旗葬送在這,您靠什麼在八旗中坐着下五旗之首的位子?董鄂部家家掛白,您如何坐穩族長的位子?沒了軍力作為依靠,努爾哈赤會放過這個對您下手、吞併董鄂部的機會嗎?”
何和禮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看向營帳中的將佐們,見他們一個個眼神躲閃,頓時明白過來,重炮被明軍炸毀,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全軍上下由原來的自大自滿變得狐疑不定,沒人再有自信能攻破鴉鶻關,也沒人想把自己寶貴的戰兵旗丁投進這血肉磨坊之中。
軍心已經徹底散了,這場仗還怎麼打下去?何和禮縱使有千萬個不情願也長嘆一聲,終於是下定了決心:“好!撤兵!”
炮聲隆隆、越來越激烈,拖着尾焰的火箭如同萬道流星鋪天蓋地射下關去,抱着炸藥包的潰兵百姓和余丁慘叫連連,不時有人被炮彈或火箭射中、引發炸藥包殉爆,炸得血肉橫飛、硝煙瀰漫。
鄒儲賢皺眉盯着遠處的正紅旗搖動的紅龍旗,扭頭與李如柏對視一眼,兩個經驗豐富的沙場宿將異口同聲的說道:“東虜要逃了!”
一旁縮在長牌后窺視戰場的林志禮愣了愣,問道:“東虜要逃?打得這麼凶,哪像要逃的樣子?”
李如柏嘿嘿一笑,解釋道:“姑父,今日東虜驅趕着潰兵百姓和余丁抱着炸藥包直衝二道關,看上去是要炸關,可東虜的弓手、戰兵乃至火炮都沒動彈呢,沒有他們掩護,光靠這些潰兵百姓和余丁能近得了關牆?”
“不錯!”鄒儲賢接話道:“東虜這麼多日不開戰,明顯是在等着炮隊,如今炮隊被咱們摧毀了,東虜卻忽然大舉進攻,但又只驅趕潰兵百姓和余丁上陣,依末將看,東虜是想造出他們依舊在奮力攻關的假象,讓咱們全心全意的守關,夜間再悄悄溜走。”
林志禮點點頭,忽然激動得渾身抖了起來:“這麼說,東虜真要逃了?咱們守住了鴉鶻關,此戰已是勝券在握了?”
“是勝券在握,但還沒有全勝!”李如柏哈哈一笑,轉身向城樓下走去:“姑父,我去整列部下家丁精騎,入夜便蹋營追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那麼容易!”
夜已深了,濃雲遮蔽了月亮,一絲月光都沒有透出來,整個世界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彷彿老天都要助正紅旗逃走。
何和禮立在營中望樓之上,遙遙觀望着遠處的鴉鶻關,下唇都快咬出血來,自己自信滿滿的全軍而來,卻在這座關城前損兵折將,如今就這麼撤走了,丟臉還是小事,努爾哈赤一直千方百計的想要吞併女直諸部,怎會放棄這麼好的削弱董鄂部和正紅旗的機會?必然會藉此大做文章,自己下五旗之首的地位是必然沒有了,沒準連正紅旗的旗主都保不住。
若能打下去,何和禮一定會堅持打下去,流干正紅旗的血又有什麼關係?攻破清河和遼陽,自己依舊是女直人的英雄!
但他打不下去了,炮隊遇襲、火炮全被炸毀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軍,正紅旗上上下下都以為此戰就是一場武裝遊行的活,根本沒做好血戰、死戰的心理準備,遇到意料之外強烈的抵抗和傷亡已經是軍心浮動。
攻城戰最消磨士氣和軍心,沒有人願意把性命白白消耗在堅城之下,從將官到兵卒都把破關的希望寄托在重炮上,如今炮隊和重炮都完蛋了,軍心自然也完蛋了。
當何和禮宣佈撤軍之時,他能清楚的看到營帳中的將佐額真們明顯的都鬆了一口氣,走在大營中,見到的兵卒,無論是精銳的馬甲、普通的戰兵還是最底層的余丁,竟然都是一片逃出生天、喜氣洋洋的模樣,整個正紅旗,彷彿只有他一個人依舊戰意盎然。
軍心如此,也不得不撤了。
何和禮幽幽嘆了口氣,回過頭來,正見那名固山額真走上望樓,見他這副模樣,心中瞭然:“主子爺,您也不必太過心憂,只要正紅旗還在,您的地位就還在,努爾哈赤想往旗里伸手,咱們董鄂部始終會站在您這邊。”
何和禮點點頭,微微一笑,此次違令獨走不是他一個人強行做的決定,而是正紅旗上上下下一拍即合,固山額真這番話的意思他聽得出來,很明顯正紅旗的將官額真們準備團結一致、法不責眾了,努爾哈赤還能把整個正紅旗打包處置了不成?只要正紅旗還在,他就是個好門面,努爾哈赤也只能輕拿輕放。
長出一口氣,何和禮正要走下望樓撤離,忽然聽到一陣震天動地的軍鼓,隨即鴉鶻關二道關關門大開,一支支騎隊從中湧出,潮水一般向自家營地撲來。
何和禮瞧見那面被火把照耀得金光閃閃的鑲金李字大旗,頓時大驚失色:“李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