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春色正好,陽光明媚。
滿月不久,洗的乾乾淨淨、吃的肚兒圓圓的小狸花——「三缺一」,正把自己掛在石橋欄杆上午睡。
小小的身子拉長了近兩倍,跨過一掌多寬的石欄,腦袋和前爪低垂在欄杆下……若不是垂在另一邊的尾巴時不時甩一下,怕是要被人當成一隻死貓。
離「死貓」不到兩米,就是石橋的盡頭,雕着兩隻大龜,「死貓」家主子,用和它一模一樣的姿勢把自己掛在石龜上,腦袋和四爪低垂……唯一的遺憾就是少了一條可以甩來甩去的尾巴。
端午有氣無力的坐在橋頭,撐着腦袋打盹兒。
身邊一聲咳嗽,端午一個激靈抬頭,嚇得手忙腳亂跪下:「奴才給皇上請安。」
宣帝面色不渝:「你家主子在這兒掛多久了?」
端午吭吭哧哧道:「沒,沒多久。」
何公公繞到石龜旁邊,輕聲喚道:「殿下?成王殿下?」
見沒反應,又伸手去推:「殿下?」
「睡覺呢,」少年聲音睏倦:「別煩我。」
何公公抬頭看向宣帝,見宣帝臉色難看,忙又小聲道:「殿下,皇上來了。」
「都說了別煩我了……」少年不耐煩的咕噥:「走開。」
「殿下,皇上在呢!」
不理。
「林夕!」宣帝額頭青筋直跳:「趕緊給朕滾下來!」
「……不要。」
宣帝:「……」
身後跟着的從人,或抬頭看風景,或低頭看腳尖。
端午結結巴巴解釋:「爺他睡、睡昏了頭……」
宣帝上前,語帶威脅:「下不下來?」
「皇兄,」林夕悶悶道:「我不高興……」
「朕知道你不高興,全皇宮都知道你不高興!」宣帝冷哼:「你再鬧下去,全京城都要知道你不高興了!」
「我沒鬧,」林夕好不委屈:「我就是困,想趴在這裏晒晒太陽,睡一會。」
「沒鬧你大半夜的爬到房頂上鬼哭狼嚎,大喊「我不高興」?」宣帝咬牙:「沒鬧你朝池子裏倒魚糧,撐死朕半湖的魚?
「沒鬧你用你那個什麼迴旋鏢,把朕御花園的花打的七零八落?
「沒鬧你有床不睡,把自己掛在石頭上?
「下來!」
見宣帝動怒,林夕不情願的撐起上半身,見他終於動了,何公公和端午忙上前把他半抱半拖弄下來,宣帝罵道:「多大的人了,一不高興就這個鬼樣子……有沒有點出息?」
「我不要有出息……」林夕悶悶道:「出息了你們一個個就都不要我了……」
宣帝心一軟,道:「陳碩走了?」
林夕低頭「嗯」了一聲。
倒掛過的頭髮,亂蓬蓬散在臉上、肩上,宣帝越看越不順眼,揮手令從人退下,拉林夕在橋頭坐下,將他臉上的亂髮捋到背後,冷哼一聲:「有本事在朕跟前哭,怎麼不哭給他看?」
「我沒哭。」林夕道:「我就是心裏有點悶……皇兄你別管我,我睡一覺就好了。」
「悶就拿朕的園子出氣?」林夕不吭氣。
宣帝淡淡道:「你既然捨不得他,朕派人把他給你抓回來就是。」
林夕沒好氣瞪宣帝。
又不是男歡女愛,還搞得不到你的心,就要得到你的人這一套?
陳碩的走,原在他預料之中,但真正發生之後,心裏卻空蕩蕩的,像是缺了一塊。
這也沒什麼,哪怕養了幾年的小貓小狗跑不見了,也還要難受幾天呢,何況陪了他十年的、那麼大一個人。
他又沒尋死覓活,不就是心裏憋悶跑到房頂上喊了幾聲嗎?
道:「皇兄你別管我行不行?我好好地,一點事都沒有。」
又悶悶道:「師兄在我身邊已經蹉跎了十年,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他身邊也有比我更需要他照顧的人……我已經耽誤了他十年,怎忍心他繼續在我身邊,毫無意義的消磨歲月。」
宣帝道:「你怎麼知道,他真正想做的事,不是留在你身邊?」
林夕愣了愣,搖頭:「我不配。」
若他胸懷大志,一心創一番偉業,自然要將陳碩留在身邊,使他能一展所長。
又或陳碩如他一般,只求安度一生,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將他留在身邊,共享繁華。
偏偏他是鹹魚一條,陳碩卻心向湖海。
硬綁着他做什麼?
宣帝臉色微沉,對「我不配」三個字很是不滿,卻到底沒說什麼,只道:「所以你就變着法的攆他走?」
林夕搖頭:「哪有,明明是他自己走的。」
他是將人一連推遠了三次,但怎麼能說是攆?
他若真不想走,繼續裝傻不就好了?將話說明白不就好了?
宣帝道:「你若不攆他,他不會走。」
林夕錯愕的看向宣帝。
宣帝嘆道:「早知今日,朕就不該把他留在你身邊。」
林夕問道:「當初皇兄為什麼要把他留下?」
若換了旁人,五歲時的事未必記得清楚,他佔了轉世投胎的便宜,莫說五歲,五個月時候的事都有印象。
他五歲時,奉恩候大壽,他乘馬車前往崔家賀壽,期間那兩匹馬兒不知因何受了驚嚇,拖着馬車在長街上狂奔。
他在馬車裏顛得七葷八素的時候,有黑衣少年從房頂狂奔而至,飛身一刀,先斷挽繩,后降烈馬,帥氣的不得了。
林夕大開眼界,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竟有內力、輕功之說的……纏着那少年不肯放手,死活要拜他為師。
宣帝先是訓斥,後來被林夕纏的煩了,便答應等他再大一些,給他找個最厲害的師傅教他武功。
林夕本已死心,然而數日之後,那黑衣少年卻以大內侍衛的身份,來到他身邊,一呆就是十年。
那時他到底年幼,只覺得喜出望外,再大一些才知道不妥——大內侍衛重忠心更甚武功,陳碩武功雖高,卻來歷不明,斷斷沒有不經考驗直入大內的道理。
也只當宣帝惜才,又念他救過自己一次,才破格取用。
如今宣帝提起,才知道裏面竟還有別的內情。
宣帝撥開他額角一縷亂髮,溫聲道:「那年你才五歲,陳碩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救你一次,我本想賜他個出身前程……他卻拿出你母親的香囊。」
林夕重複:「母親的香囊?」
他對這一世的生母,那個傳說中寵冠後宮的女人,最深的、或者說是唯一的印象,就是那雙繡鞋——綴着珍珠的粉色繡鞋,在半空中晃啊晃啊晃啊……
宣帝道:「他說他義父落魄時曾病倒街頭,命懸一線之際,是你母親不嫌他臟臭,讓人將他送去醫館,又怕他衣食無着,留下裝了金珠的荷包。
「他義父得脫大難之後,一直想着報恩,但你母親不久就入了宮,他報恩無門。
「後來你母親去世,他知你身體孱弱,又有離魂之症,便不遠萬里求了穩固神魂、易經洗髓的方子,又收集了許多靈藥……
「他年輕氣盛時,愛同人爭鬥,受了不少暗傷,不及將方子和靈藥送到京城,便舊傷複發而亡,臨死前讓義子發下毒誓,要護你一世周全……」
林夕看向宣帝,許是宣帝語氣平淡的緣故,他聽完故事,內心也平靜無波,只覺得這故事編的,過於爛俗無趣。
問道:「皇兄你就信了?」
宣帝道:「故事或許是假的,但香囊是真的,方子是真的,葯也是真的……說句你不愛聽的,你那個時候才五歲大點,整天惹是生非,人嫌狗厭的,也就母后把你當寶……哪值得旁人拿那麼貴重的靈藥來算計你?」
果然是他不愛聽的,林夕好生不忿:誰家孩子五歲時候,不是人嫌狗厭的?他活潑好動一點怎麼了?
宣帝道:「你五歲之前,時常無故昏迷,或一睡不醒,太醫也束手無策,只說是你出生時受了驚嚇,神魂不穩的緣故……難得有個方子,無論如何都要試試。
「你用過葯浴之後,身體果然漸漸強健起來,離魂之症也再未犯。朕見陳碩每日不惜耗費內力,替你疏通經脈……便容了他。」
又問:「他每年都要出去幾次,你可知他去做什麼?」
林夕眨了眨眼:「給我買話本子?」
宣帝在他頭上輕拍一記,道:「還話本子……那葯浴方子上的葯,你當那麼好找的么?
「你天天惦記朕的人蔘,卻不知人蔘在裏面,不過是最尋常的一味……那些東西,朕宮裏有的,早早就給了你,沒有的,也常年派人尋着,只是就這樣,有幾味過於珍稀的葯,還是總不夠用……
「陳碩在江湖上有些人脈,一有這些東西的消息,他便趕去,或買或騙或偷或搶,或用自己去換……」
林夕嚇一跳:「用自己去換?」
宣帝沒好氣道:「想什麼呢?用他手裏那柄刀換。」
那就是賣命了……林夕心裏越發堵的慌,道:「不就是一個葯浴嗎,費那麼大功夫幹嘛,用了又不能長生不老……我不是早好了嗎?」
「這葯浴,說是要連續十年方得圓滿……雖不知中途斷葯會有什麼後果,但誰敢拿你去試?」
林夕默然。
宣帝淡淡道:「若非陳碩這十年,確實一心待你,只憑他做的那些事,朕早殺了他——在朕眼皮子底下和那些反賊眉來眼去,真當朕是聾子、瞎子不成?」
林夕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宣帝道:「你既放他去了,前事朕可以不計。
「他若顧念你的情分,就不該讓你為難,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否則,他既不顧念你,你也不必顧念他——以後莫要讓朕從你嘴裏聽到替他求情的話!」
林夕避而不答,問道:「皇兄你還沒告訴我,當初為什麼會把師兄留在我身邊?」
雖說方子是真的,葯也是真的,但按皇家行事的風格,不應該將方子和葯留下,讓太醫調配嗎?
宣帝默然片刻后才開口,聲音很輕:「你母親……」
他頓了頓,才道:「你母親在你出生那天,便棄你而去。崔家待你也尋常……
「陳碩那小子,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終歸是你母親留下的遺澤……即便你不知道,但有他在你身邊,你便不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
林夕只覺得鼻子發酸,俯身抱住宣帝的腰,趴在他膝蓋上,許久才悶悶道:「我要是不長大就好了……」
宣帝將手放在他背上輕拍。
視線漸漸模糊。
曾幾何時,一身粉色衣裙的少女,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我要是快些長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