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第十一章
阮良才陰沉着臉,默默趕路。
身後跟着數百衣衫襤褸的漢子,同樣神色黯淡、一語不發。
巴蜀的成功,讓他們看到了看似孱弱的百姓的力量,也讓他們看到了驅使這份力量的容易。
原來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
燃起這道燎原之火的他們,雄心萬丈的來到京城,想點燃一把更大的火。
火點燃了,然後被那個出了名的廢物王爺,一把火燒成灰。
讓他現在想起來,都心寒。
心寒的,不是大宣一個廢物王爺,就敢帶着幾十個人和近萬失去理智的人對峙,就敢在他們最激動最失控的時候,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所有……
心寒的是,那些被燒掉所有的人,無論他們怎麼鼓動,都沒有人願意跟他們站在一起。
這些人的房子燒了,他們從巴蜀一路背到京城,賴之活命的家當燒了……坐在成為廢墟的營地,他們對放火的人卻沒有絲毫怨恨,反而充滿愧疚和感激。
一個個掰着手指算着,自己還有多少功分,能夠兌多少東西……算着再攢多少日子,就可以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冬暖夏涼的夯土房,不再住在草棚里……
對,還有草棚,他們出來的時候,那些人正在搭建草棚,餓着肚子,摸着黑,搭草棚。
不是怕自己晚上沒有睡的地方,而是怕官爺們再來的時候,看見這裏還沒個樣子,不管他們了。
這特么可笑!
八1九千人,那個小子統共發了有十貫錢沒有?就把人心籠絡成這個樣子!
他懷裏隨便一張銀票,就特么不止十貫錢!
他們幾百個人,不顧苦累的幫人幹活、費盡唇舌拉攏人心,最後抵不過這幾文錢。
眼前是一道小溪,阮良才停下腳步,捧着水洗了把臉,看着垂頭喪氣的隊伍,氣不打一處來,喝道:「看看你們這是什麼鬼樣子,不過是一步閑棋,沒成就沒成,有什麼了不起的?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忘了我們來京城是幹什麼的了?雖然沒讓安置點徹底亂起來,但能藉著這事兒不着痕迹的離開,我們就成功了一半!
「再過幾天就是端午,進了城的弟兄已經給我們準備好了路引和住的地方,我們先去換了衣服,待上一晚,明天城門一開,就分批進城……」
呼喝了幾聲,一群人終於有了幾分精神,學着阮良才的模樣,在水裏洗了洗,重又向後山放了衣物、乾糧和兵刃的山洞摸去。
「阮頭兒!」
有人忽然一個激靈。
阮良才皺眉:「怎麼?」
那人神色緊張:「你覺不覺得,這裏太安靜了點……」
阮良才渾身一震,連汗毛都豎起來。
他們常在山裏行走,知道這麼多人一起行動,走到哪裏都應該有宿鳥驚飛、蟲鳴驟停才是……但是這裏,什麼都沒有。
阮良才壓低聲音喝道:「都停下,悄悄退回去!」
然而已經晚了。
前面、後面、左右……四面八方都有點點火光亮起、飄起……
「是火箭!」
「中埋伏了!」《大宣第一鹹魚》,牢記網址:1.「跟他們拼了!」
「……」
火箭落下,並未傷到人,只照亮了一張張驚慌憤怒的臉。
阮良才大叫一聲:「官爺,誤會,我們是南邊來的災民……」
話音未落,宛若蜂群齊舞的嗡鳴聲傳來,阮良才不及反應,已經被人撲倒在地上:「小心!」
同火箭全然不同,這次來的,是塗著黑漆,不見一絲反光的羽箭,從黑暗中無聲無息鑽出來,直到刺入人體,才發出「嗤」的聲響,然後很快被慘叫聲掩蓋。
此起彼伏。
阮良才聽的目眥欲裂,就要推開身上的人衝出去,那人卻死死抱住他:「頭兒……活、活下去……」
沒了聲息。
阮良才推他:「小由!小由!」
卻摸到一手鮮血,和沒入身體的數根箭矢!
「小由!」
哽咽聲中,是無盡的悔恨。
「跟他們拼了……」
然而沒有人跟他們拼……火箭開路,漆箭殺人,一輪過後又一輪,將所有會跑、會動、會出聲的生命,全部釘死在地上、樹上,直到再無半點聲息。
周圍的火把次第亮起。
「若有活口,留兩個就行,其餘都殺了。」
「是。」
穿着輕甲的兵丁,一手鋼刀、一手火把慢慢從外圍朝中心靠攏,看見屍體,不管還能不能喘氣,都在脖子上補上一刀……弓手依舊停留在原地警戒。
忽然一道人影猛地躥起來,撲倒一個兵丁,火把熄滅,周圍暗了一圈,附近士兵急忙衝過去幫忙,卻聽被撲倒的兵丁叫道:「是死的,大家小心!」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空擋沖撲出,貼地急竄。
弓手鬆開弓弦,箭矢如雨,卻也不知中了沒中,周圍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人撥開沾血的樹葉。
「他受了傷,走不遠。來一隊人跟我追,剩下的人繼續清理,不得走脫一個!」
「是!」
……
阮良才捂着淌血的腹部,拖着一條腿,杵着剛剛搶來的鋼刀,在林中一步一步挨着。
身上的利箭已經被他硬生生□□了,只留下個血洞,正血流如注,他腳步越來越慢,身後的火把和人聲越來越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
高大的人影驟然出現,阮良才眼中滲出血淚,揮刀:「老子跟你……」
「拼了」兩個字還未出口,手中鋼刀已被人奪去,那人聲音低沉:「……是我。」
阮良才吐出大口的血,慘笑:「我快死了。」
「……我來晚了。」
那少年拉着他,絮絮叨叨的說話,說的他心亂如麻,那少年告訴他最遲「明晚」,他以為還有時間……
探過阮良才身上的傷勢,陳碩將人托在肩上:「我帶你走。」
阮良才一動不動任他施為,輕聲問道:「陳碩,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蠢?」
陳碩沒有說話,將步伐盡量放的平穩,向前疾行。
「我知道我們很蠢……我知道的……」
肩頭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溫熱的液體滴在他的脖子上,流進領口,不知道是血還是淚。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就像是一場笑話……我們拼盡全力,在你們眼裏,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哈哈……過家家……」
他喘着笑着,哭着。
陳碩一聲不吭的前行。
「我知道你對我們不滿……」阮良才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我們只想殺了梁王,只想讓大家吃飽肚子……」
「我知道我們蠢,我們沒用……我們什麼都做不好……我們就是一個笑話……」
淌在陳碩脖子上的,流進他胸口的血越來越多,肩頭的聲音微弱的幾乎分辨不出,斷斷續續:「可我們活不下去啊……我們活不下去……
「我們不怕幹活,哪怕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哪怕累死在地里,只要有口飯吃,有件衣服穿,我們就願意,安安分分的過日子……
「一重重,一重重的稅……知府老太太生辰我們要給錢,知縣老爺娶妾我們要給錢,保長死了爹,我們要給錢……
「爹說,再熬兩年,再熬兩年……換了新知縣就好了……
「後來,新知縣來了,他被枷死在縣衙外面……
「說我們是刁民,說我們抗稅……寒冬臘月,我們連最後一床被子都當了給他們……可我們……是刁民……
「新年那天,娘弔死在樹上……
「死之前,她跪在地上求了一夜的菩薩……求菩薩……讓皇上派青天大老爺……辦了這草菅人命的知縣老爺……」
「青天大老爺沒有來,只有你,拖着比自己還高的鋤頭,和我一起挖了坑,把她埋了……」
他又開始笑,聲音很低很微弱,喘氣似的:「我知道我蠢……我什麼都做不好……
「可我,總要做點什麼吧……
「總要有人做點什麼吧……」
陳碩慢慢停下腳步,將肩膀上的人輕輕放下,半跪在地上,合上那雙瞪得大大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