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迴文錦心

092迴文錦心

“像——像個秀字!”聽到這裏,盧燕兒總算明白了:“你那盒子是不是正反兩面都能打開,所以你拿掉小盒后,便將大盒子翻轉了過來,以下為上,所以連上面的朱封也跟着倒了個個兒,看上去倒正巧是個秀字。而明獨秀打開盒子后,裏面就只有一塊襯布,自然要引得長公主大發雷霆。”

“不錯,這事看着神奇,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說著,明華容頓了一頓,定定看着盧燕兒,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心機深沉可怕?”

“怎麼可能!剛剛如果你一個應付不好,你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豈不白白被她搶走了。而且你看她剛才那惡毒樣子,發現不對后馬上就所有責任都推給你,還編派了許多話兒出來。也虧得是你能忍,要是我呀,早上前撕她的嘴了。”盧燕兒憤憤說罷,拍了拍胸脯,一臉后怕的樣子:“話說回來,如果你今天沒用這個特別的錦盒,那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胡來。幸好老天有眼,沒讓這種事情發生。”

看着單純為自己打抱不平的盧燕兒,明華容心頭不禁生出幾分暖意。不過,有一件事情盧燕兒還是說錯了:會用這個盒子並非一時興起,而是防備明獨秀在家裏就做下手腳。畢竟她要做織金布呈獻長公主之事,連明家稍有臉面的下人都知道,明獨秀若想為白氏出氣擺她一道,最有可能在這上面打主意。所以明華容才提早預備下這個暗有率機的錦盒,並特地畫了個只要翻轉過來就酷似秀字的花紋,以備不測。只是,明華容還是低估了明獨秀的臉皮,萬沒想到她竟會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聲稱東西是自己的。

說起來,也要“感謝”她的沒臉沒皮,若非如此,她怎麼能趁機將項綺羅牽進這件事裏,把矛盾從姐妹倆的紛爭上升到項白兩家之間的暗涌,讓長公主打消了從輕發落之心,認真對待此事。並且更妙的是,瑾王竟為明獨秀說話,大概是他已私下同白孟連有了什麼協議吧,所以才會回護於她。可是瑾王肯定料想不到,對於他的小動作宣長昊已經有所察覺,那些說辭並不能為明獨秀脫罪,只會讓宣長昊更加警惕、愈發惱怒……

想到此處,明華容眉眼一彎,不禁抬頭看了宣長昊一眼,卻發現對方的目光亦正向這邊看來。那眼神十分奇怪複雜,似乎是……混雜了懷念思慕,隱約又帶了幾分不滿?

明華容以為自己看錯了,正待細看時,宣長昊卻已收回了目光,仰頭飲盡杯中美酒。爾後把玩着玉雕空杯,眼眸微垂,遮去重瞳中所有情緒,剛才那一瞬的凝視,彷彿從未發生過。

這讓明華容更加疑惑,不禁悄然打量着宣長昊,試圖再看出點什麼。

“你怎麼了?”盧燕兒吃了幾口菜,見明華容視線旁逸,心不在焉,不禁有些奇怪。順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立即瞭然地一笑,低聲打趣道:“原來你中意陛下這類型的啊,難怪以前都對瑾王不假辭色。”

“……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連皇帝都敢拿來玩笑。”明華容被她的誤解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盧燕兒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麼嘛,反正又沒外人聽見。說起來,陛下今年十九歲,但至今依舊后位空懸。當初前皇後過世時,他說兵亂剛剛平息,國內需要休生養息,皇室不宜鋪張,選秀充盈內宮的事便一直拖着。如今國泰民安,等翻過年去,下頭的人應該重提這話兒,催他儘快選妃立后了吧。”

明華容笑道:“你打聽得倒怪清楚的,莫非早準備進宮了?”

她本道盧燕兒定會裝作發怒反駁自己,沒想到,對方卻是少有地收斂了笑容,顯得悶悶不樂。手內的象牙筷本是要挾魚肉的,結果也不挾了,只無意識地在菜盤裏戳弄,將整塊的魚肉都弄成了碎末。

見狀,明華容亦是收起笑容,說道:“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沉默片刻,盧燕兒才說道:“我爺爺是有這個打算……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但上次他和我爹爭執時被我聽見了。除了我爹,我家幾乎所有人都贊成我爺爺。因為現在我家官職最高的人只有我爹,可惜他雖是尚書,管的卻是六部里最清水衙門的禮部,很難給他們什麼實利。他們巴不得家裏出個皇妃娘娘,也好倚勢享福。我爹雖然不肯,但只怕……只怕拗不過爺爺。”

高門大戶家的女子,縱然受盡家中疼愛,看似風光榮寵,可一到了婚嫁之齡,除了少數幸運兒之外,大多逃不脫聯姻的下場。父母族人看中的都是男方的家世前途,除非名聲極臭,否則很少有人關心男方的品行。而相對入宮為妃,這又還算是輕的。一旦入宮,不管是什麼性情的人,都只有費盡心機往上爬才有出路,否則就會被旁人踩到腳底零落為泥。就算想得開,甘願受人白眼,不爭取不算計,多半也會被捲入是非,淪為旁人爭權奪勢的炮灰。

以盧燕兒的性情,怎麼能甘願來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明華容握住她陡然變得冰涼的手,剛要出言安慰,卻有位宮女走到她面前,福了一福,說道:“明大小姐,長公主殿下請你過去。”

隨着她的聲音,明華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傀儡戲已經換成了琴姬撫箏,清越動人的箏聲有如星月之光一般純凈柔和,盪人心懷,令大部分人都如痴如醉,無暇他顧。但坐在明華容周圍的一些小姐們還是聽到了宮女的聲音,不禁向她投來羨慕乃至忌恨的眼神:今年有幸隨長公主去陪都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明華容自己亦是有些詫異,但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長公主大概是聽說自己會織金技藝,所以忍不住要向自己詢問吧。她本是打算等宴會散后再將東西託人呈給長公主,現在看來,可得提前了。

盧燕兒此時也已從低落的情緒中清醒過來,向明華容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無妨,讓她自便。

明華容安撫地看了盧燕兒一眼,隨宮女走向長公主所坐的主案。

經過御座之下時,她忍不住又悄悄看了一眼宣長昊,見對方依舊低頭把玩玉杯,對其餘一切全無興趣的樣子,不禁開始懷疑,剛才的那一幕是否真是自己的錯覺。

不及多想,她已被領到長公主面前。剛要行禮,便聽長公主迫不及待道:“免禮,本宮聽說你會織金技藝,可是真的?”

“回長公主殿下,臣女不才,確實學過一些粗淺技藝。”

聽她說話謙遜,長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曾做過什麼成品?”

“長公主,臣女此番入宮,確是準備了一件禮物,本想在宴散后敬呈給您。您既有所垂詢,臣女不敢隱瞞,這便呈您過目。”

說著,明華容自袖中取出一隻烏沉沉全無裝飾的黑檀小盒,遞到宮女手上。

待宮女將之放到案上,揭開盒蓋的那一瞬,長公主風華無雙的面孔上頓時滿是驚嘆之色,失聲說道:“天下竟有如此精巧之物?!”

這聲音稍稍大了些,立即引得其他人側目相視。瑾王聞聲回頭,只看了一眼匣內的事物,立即霍然起身,走到長公主身邊細細端詳,滿面讚賞之色。臨親王看過之後,亦露出了今夜入宴以來的第一個笑容,讚許道:“當真不錯,難怪你喜歡。”

而位於主座的宣長昊雖然沒有起身,但也忍不住往長公主案上看去,然後,目光落到他一直刻意迴避的那名少女身上,久久無語。

殿內其餘人等,自然沒資格去看那匣子裏到底裝了什麼,竟令在場的所有皇室中人都交口稱讚不已。但越是看不到,他們就越是好奇,不禁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這個明家大小姐到底送了什麼好東西。

滿殿之中,可能以白文啟的心情最為複雜。他一方面想要知道明華容進獻了什麼,另一方面又有些懊惱:早知道明華容身上還有這種好東西,那麼一開始自己就會不避嫌地幫明獨秀出頭,威逼脅迫明華容把東西交出來。屆時明獨秀得了讚譽,許多事情就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不必再橫生枝節。

——這個明華容,小小年紀看似不言不語,其實內里卻詭詐至極,難怪明獨秀玩不過她,甚至連自己也被她設計了!向來安份的明家突然出了這麼個刺頭,也是樁麻煩,回頭定要稟明父親,設法把她處置了才好!

白文啟肚內轉着陰暗的念頭,表面卻笑得分外和氣,配着他幾乎快圓成球的外表,看上去當真又親切又和藹:“瑾王殿下,您別只顧着自己看吶,微臣們都很好奇,是什麼東西讓您如此欣賞?”

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當下眾人都紛紛出言附合,眼巴巴地看着一干皇家人里最為親善的瑾王,等待他揭曉答案。

孰料,瑾王卻是微微一笑,攤了攤手,說道:“此物精妙難言,小王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不若就請明大小姐為我們說說,如何?——畢竟此物是你所做,相信由你解說會更為詳盡。”說到末一句,他轉頭看向明華容。對上少女秀如幽曇的面孔,再想起上次暗樁的掌柜們稟報自己的話,對於這個三番五次頂撞自己卻又帶來許多驚喜的小小女子,這次他眼中不再是探究審視,而是不加掩飾的讚賞,與一絲若隱若現的勢在必得。

捕捉到對方眼中的異芒,明華容心中微凜,表面卻不露聲色,落落大方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多謝王爺稱許,此物本是雕蟲小技罷了。它是臣女設想揣摩前朝失傳的璇璣迴文錦,苦思製成,但卻萬萬比不得迴文錦的文采相宣,瑩心耀目,只不過是貽笑大方的仿製之作罷了。”

“明小姐此言太過謙遜了。”聞言,瑾王不贊成地說道:“璇璣迴文錦乃是數朝前青州刺史竇某之妻蘇氏所作,相傳這二人本是伉儷情深,后因一美妾置氣,幾乎鬧得夫妻反目。蘇氏遂將滿懷幽思付諸詩句,后又苦心將其編排為縱行二十九字、列行二十九字,共計八百四十一字的詩陣,並將之綉於八寸錦緞,名為璇璣迴文錦。此圖十分精妙,無論從何字開始往下斷句,或五字或七字,都能成一詩句,若詳加解讀,整個詩陣能得詩文數千首!並且,璇璣之名更暗示此圖有若北斗極星,識者知其玄妙,不識者茫然無解。更藉此暗喻她對丈夫的深情,如北斗星辰一般穩如磐石,永不更易。”

他嗓音本就醇厚動聽,娓娓說起這些典故,更是教人沉醉。一些讀書較少的小姐們聽得心馳神往,幾乎忍不住要出聲追問,這兩人後來如何了。

瑾王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又說道:“蘇氏織好璇璣迴文錦后,託人給丈夫送去,竇刺史看后深受感動,便將她接到身邊,夫婦兩人和好如初。可惜沒過兩年,便爆發戰亂,竇刺史奉命增援時死於亂軍之中,蘇氏此後不知所蹤,璇璣圖也就此湮滅,不存於世。世人徒知其精妙,卻不知其形制,當真教人扼腕嘆惜。不意明小姐蘭心蕙質,巧思迭出,今日竟令此圖重現於世,當真是一大幸事!”

待他說完,長公主又接口道:“不只如此,更難得明小姐一手織金技藝出神入化,將書法融入織藝中,其字跡於極纖極微之處亦是轉折宛然,疏落有致,比之尋常字帖還要迥勁清麗。本宮雖未有幸得見當年蘇氏的璇璣迴文錦,但想來其於織造之技上,定是不如明小姐!”

聽罷瑾王與長公主之語,漫說本來就好奇無比的人們,就連少數不以為然的人也覺得這織金錦果然難得,在感嘆之餘,不禁紛紛看向明華容,年長的神情驚異稱許、年少的則是祟敬欽服。幾個坐在明守靖身邊的人更是連聲恭賀,說他養了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令原本因明獨秀之事萬般尷尬、幾乎想偷偷離席的明守靖重新容光煥發起來,含笑連連謙遜。

但受了皇室公主與王爺的美譽,明華容卻是不見喜色,只說道:“臣女惶恐,此錦原就是仿製而來,況且因時日匆促,才思所限,做不到縱列皆是二十九字,只有十六字而已,萬萬當不得各位如此稱讚。”

但她越是謙讓,眾人卻反而越覺得這少女不但身負絕技,且沉穩過人,更覺難得。當下,有人忍不住說道:“微臣斗膽,不知可否見識一下這方迴文錦?”

長公主欣然允道:“這等巧奪天工造化之物,自然要與諸位分享一番。”

說罷,她命宮女用漆盤將迴文錦連匣子一起托下去,交與眾人傳看。

這是一塊五寸見方的素錦,邊飾花紋,上又用金線織出詩陣,無論從哪一字讀起斷句,皆言之成意。而且果如長公主所說,其字跡清麗宛然,教人賞心悅目。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物佳品。

眾人一邊傳看一邊稱讚,除了白文啟後悔不迭之外,余者皆是驚嘆讚譽不已。就連一些本來不服氣的小姐們,在見到實物后也徹底打消了嫉恨之心,因為她們知道,就算機會來到面前,自己也是斷然做不出這樣精巧之物的。

一時間,眾人忙於傳看迴文錦,根本無心再看接下來的節目。這時,一名瘦小美貌的宮女沿着邊角走進殿來,走到御座下,向環侍的太監低聲說道:“這位公公,下場本該是宮舞表演,按舊例應該將諸位大人的案幾往後移一移,但現在看來怕是不好辦……能不能請您問一問陛下,這宮舞還要不要上演?”

那太監本不想理這事,但見宮女話未說完,便悄悄塞了錠銀子給自己。又見她滿面惶惑不安,像是害怕出了紕漏被責罰。因她生得格外美貌,遠勝眾人多矣,就連已不算是男人的太監,都不禁起了憐惜之心,遂說道:“你且等着,咱家這就稟稱皇上。”

他們交談的聲音雖小,但明華容就站在一旁,還是捕捉到了幾句,當下不禁側頭望了一眼,不想這一看之下,卻愣住了:這漂亮的宮女好生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稍一回想,她立刻記起,這是早晨剛入沁春殿時,為杜唐寶倒茶的宮女。杜唐寶之後就是跟隨她出去才至今未歸,而這宮女現在卻無端出現在這裏,此事必有蹊蹺!

驀地,明華容突然又想起了姬祟雲再三叮囑過自己的話,如同一道閃電撕開漆黑的夜空,迷霧般的不安剎時褪去,剎那間心頭雪亮:這就是那個想要接近宣長昊,又意圖不名的女子吧!自己該怎麼點破她的意圖呢?

“華容,你怎麼了?”迴文錦拿下去傳看后,長公主便和明華容閑聊起來。因她十分喜愛織造一道,對於年紀輕輕就復原了織金技藝,又謙遜得體的明華容自是頗有好感。交談片刻,稱謂已從生疏的明小姐,變成了親密的華容。當下見她突然愣愣地不言語,長公主還以為她是累了,便關切地問道。

明華容剛想製造一點混亂讓眾人對那宮女起疑,但還不及動作,便聽到了長公主的問話。她轉頭剛要回答,眼角餘光忽見那宮女騰身而起,以迅捷得如同鬼魅般的動作撲向御座,掌中一道雪白的鐵刃,在耀目的燈光下泛出奪目的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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