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董鄂歸來
初秋的夜風吹得凄冷如冬,承乾宮檐下一溜暗紅的戳紗宮燈風車似的打着轉,透過慘白的綃紗看過去,如一隻只猩紅的鬼眼,森森地瞪着人。
琉璃海棠寬榻上卧着的一個油盡燈枯的女人。
“姐姐,快喝葯吧!”聽到這柔婉的聲音,董鄂淑懿的眼皮跳了一跳,知道是小博爾濟吉特氏來了——紫禁城中唯一肯對淑懿友善的女人。
淑懿在迷濛中,看到小博爾濟吉特氏微啟朱唇,道:“姐姐,快喝葯吧!這是妹妹親手熬的黃芪建中湯,”她忽然湊近淑懿耳畔,笑道,“這葯不比當年餵給榮親王的那一碗,妹妹在裏面可是加了甘草的!”
她的話語輕柔,如雲煙縹緲,聽在淑懿耳中卻是字字如釘,死死地釘進心窩裏。
黃芪建中湯雖是《金匱要略》1中的成方,但裏面有一味白芍,與淑懿尋常進補的參湯相剋,同時服用,必有毒性,所以必得加甘草解毒,方有療效,不然,長期服用反而受害。
當年她的榮親王重病時,也是服用黃芪建中湯,淑懿記得當時為了小心起見,不敢召尋常太醫,因小博爾濟吉特氏與淑懿素來親睦,她和皇上才選了小博爾濟吉特氏舉薦的太醫。
難道……難道她的兒子竟是死於日日與她姐妹相稱的女人手裏?淑懿的眼前一陣暈眩,小博爾濟吉特氏端肅的面目漸漸變得猙獰……
“喝不喝,反正也已經不重要了,橫豎姐姐病重時,也已經喝了不少妹妹為您‘精心調製’的湯藥……”淑懿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可是小博爾濟吉特氏指甲輕輕一彈,一陣芳香掠過淑懿鼻尖,她病入膏肓的身體便再也移不動半分。
“淑懿,淑懿……”是順治,是他,把淑懿從博果爾的手中奪了過來,讓她背負了一輩子禍水的惡名,也是他,無形中把所有的寵愛化作利劍,殺死了他們的兒子。
順治的眼淚滴在淑懿的手上,淑懿想要把這一切告訴順治,告訴他真正的兇手就在眼前,可是她說不出話,淋漓的汗水濕透了月色乳雲紗的寢衣,彎曲的髮絲蛇一樣粘在額角上。
小博爾濟吉特氏靠在順治肩頭,哀哭道:“與其讓臣妾的無用之軀存於世上,還不如留下姐姐這樣的賢淑之人,至少可以體察上意,輔助皇上,臣妾只願替姐姐去死!”2說著,呼天搶地,伏榻痛哭。
奉順治之命至承乾宮問疾的嬪妃們,有的拭淚附和皇后,有的一邊過來勸皇后,一邊向皇帝稱讚皇后賢德。淑懿切齒,恨不得把她們的舌頭全拔下來,掛在午門上示眾。
嬪妃們仍在亂作一團,一位鬢髮如銀的老婦人,拄着金絲楠木的龍頭杖,扶着姑姑的手顫巍巍走了進來——正是皇帝的生母,孝庄文太后。
太後向沉香椅上一坐,哀嘆道:“福臨只有與你,才可稱作一對佳偶,我多想你們能白頭偕老啊,如今你一旦先去,往後連個體察我心意的人都沒有了!”3
淑懿又恨又氣,這個奸滑的太后,利用在她臨終前的病榻邊說上一番好話,來彌合與皇帝疏離的母子關係,可是淑懿受寵的時候,她又做了些什麼?淑懿可永遠都不會忘!
“賤人!一群賤人!”然而所有守在承乾宮的人,都已經聽不見了,淑懿的恨毒了的詛咒,如一縷縹緲的輕煙,隨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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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懿只覺心口一團心氣翻湧,堵得她幾欲窒息,她從嗓子裏艱難地擠出微弱的幾個字:“賤人!一群賤人!”
“格格,格格快醒醒!格格又夢魘了!”淑懿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貼身侍女皎月一臉惶急地搖醒她,看到淑懿平靜下來,皎月才鬆了口氣,撫胸道,“自打姨太太病了,格格衣不解帶的伺候着,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定是累壞了才時常夢魘的!”
淑懿氣吁吁地撫着胸口道:“額娘的病久久不愈,可查到原因了嗎?”
“郎中沒瞧出來!”皎月無奈地搖頭。
一定有問題!淑懿恨恨地瞧了瞧窗外,窗外就是董鄂府的妻妾們所居的青園。被我查出來,一定饒不了她!
淑懿徹底清醒下來,現在是順治十年三月,她已經重生十幾年了,這十幾年來,淑懿總是會夢到前世那悲慘的一幕,而為了復仇,她用盡一切手段,已經將前世的所有的不利清除得差不多了。
前世她雖然是內大臣鄂碩的女兒,滿洲正白旗,無奈生母是個漢人,還是個不受寵的姬妾,所以淑懿在父親那裏,得到的父愛寥寥無幾。也正因為她是庶出,所以在秀女大挑之後,她沒有像嫡出的妹妹淑嘉那樣順順噹噹的入宮為作了貞妃,而是被賜給了順治的十一弟——博穆博果爾為福晉,可是造化弄人,偏偏順治鍾情於她,硬是從博果爾手中將她奪過來,納入後宮。
順治是皇帝,旁人等閑不敢詬病,她卻是擔了一輩子紅顏禍水,譙夫再嫁的惡名。
淑懿自從重生之後,就為了能在選秀時直接被順治選入後宮,做着充足的準備。
首先是為自己準備一個高貴的出身。
淑懿自幼便暗示父親,不要與同屬正白旗的攝政王多爾袞走得太近,對那些依附多爾袞的官員,也是能遠離就遠離,甚至老死不相往來也沒什麼。並且勸父親多與鑲黃旗的圖海和正紅旗的寧完我多多交往,鄂碩雖然不明所以,便女兒自幼聰慧多才,他便依着淑懿的指點去做,果然在仕途上混得風生水起,多爾袞勢敗后,鄂碩不但沒有受牽連,反而被擢為內大臣,一等精奇尼哈番。鄂碩欣喜之餘,幾乎事事與女兒商量,淑懿在做父親謀士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將府中的實權攬在自己的手裏。
生身母親是不能選擇的,淑懿無法改變生母梅氏是漢人的事實,便想盡辦法,翻看各類古史典籍,尋找駐顏秘方。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為母親制的芙蓉玉顏膏和玫瑰胭脂,使母親三十多歲的年紀,望之如二十許人,鄂碩只一進梅氏的屋子,便覺**,在淑懿的不懈努力下,終於讓前世的嫡出弟弟費揚古,托生在了梅氏的肚子裏。弟弟出生的那一刻,淑懿欣喜若狂,她知道這個弟弟在順治朝和康熙朝會大展奇才,立下汗馬功勞,有這樣一個兒子,梅氏在府里的地位還有誰可以撼動?
宮裏府里都是一樣的道理,即便貴為嫡妻,若失了丈夫的寵愛,沒有子女扶持,連下人都未必敬你,可如梅氏這般受寵,別說府里的滿人姬妾,就是鄂碩的嫡妻愛新覺羅氏,都不敢小瞧了她去。
當然,淑懿在自己身上也沒少花功夫。她本就天生麗質,饒是如此,淑懿自打一出生,就十分注意保養容顏,她以後可是不僅要做寵妃,還要做皇后,乃至太后,絕對不可以未老先衰。
可是最重要的,想要不像前世那樣在宮中背後挨刀,還要鑽研醫術,恰好梅氏體弱,淑懿從一懂事起,就纏着父親要看醫書,多年的修鍊,她堪堪能頂半個郎中了。梅氏的藥方,事先皆要從宛若手裏過一過的,就這樣,她已經幫助梅氏躲過了愛新覺羅氏一次又一次的陷害。
所以,選秀之前,鄂碩府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淑懿的身上,妹妹淑嘉則落了下風,比如教淑懿宮廷禮儀的嬤嬤是曾在孝庄太后的慈寧宮侍候過的,而淑嘉的教習嬤嬤雖然也出自宮中,卻只是個伺候庶妃的嬤嬤。
只要不出意外,淑懿帶進宮的嫁妝也一定比淑嘉豐厚得多,想到這些,淑懿的唇角總會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宮裏,來來往往混人緣,要的還不就是一個錢!有了豐厚的嫁妝鋪路,她的日子一定可以順遂無比。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淑懿選秀前夕,梅氏病倒了,延醫請葯,治了許多時候,總不見效,眼看梅氏將要撒手,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心思也漸漸活動,對淑嘉的態度明顯要好過淑懿。
淑懿恨得咬牙切齒,可咬牙有什麼用,得趕快想法子救梅氏才行啊!淑懿找出梅氏所有的方子,翻檢所有藥渣,郎中是對症下藥,藥渣也沒有問題,可為什麼梅氏的病總是久久不愈呢?
淑懿陷入沉思,皎月看她兩眼發直,還當格格是侍親疾太辛苦,精力不濟,折身端了碗白水,向淑懿道:“格格吃一顆清心丸吧,俗話說‘病去如抽絲’,格格若是病了,誰來照顧姨太太?”
淑懿下意識地接過藥丸,才要端水服下,卻見皎月手裏填漆梅花盤裏,赫然擺着顆顆才作好的藥丸,她心頭豁然一亮,將藥丸拿到眼前,審視良久,懦懦道:“明白了,我明白了——愛新覺羅氏,這回你可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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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匱要略》:東漢張仲景著述的中醫經典古籍。
2語出順治在董鄂妃薨逝后所作《御制董鄂後行狀》,原文如下:今後與諸妃嬪皆哀痛曰:“與其存無用之軀,孰若存此賢淑,克承上意者耶!吾輩何不先後逝耶?今雖存,於上奚益耶?”
3語出順治在董鄂妃薨逝后所作《御制董鄂後行狀》,原文如下:后崩,皇太后哀痛曰:“吾子之佳偶,即吾女也。吾冀以若二人永諧誤我老,茲后長往矣,孰能如後事吾耶?孰有能順吾意者耶?即有語,孰與語耶?孰於籌耶?”
泠然感嘆人生永遠比戲更精彩,歷史記載中眾嬪妃與孝庄太后的話,堪比精心設計的台詞,腹黑啊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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