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嫡母陰謀
愛新覺羅氏的出身比鄂碩可要高貴多了,她是太祖爺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的孫女,與孝庄和順治都攀得上親,可鄂碩納了梅氏為妾后,愛新覺羅氏十幾年只有獨守空房的份兒。若說她不恨梅氏,除非科爾沁的綠草能在長生天生根發芽。
愛新覺羅氏拈着一枚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狀,遞到鄂碩的手裏,假作無意道:“老爺,我看淑懿這孩子孝順,為了梅妹妹的病,連宮廷禮儀都來不及學了,景嬤嬤是個難得老道的嬤嬤了,咱們家也不能白白養着她,不如叫淑嘉先去清風閣跟着她學幾日!”
“這……”鄂碩一沉吟,兩個女兒都是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法寶,他希望兩個都能成為寵妃,既然淑懿雜務纏身,那麼讓淑嘉多學些東西也是好的。
這裏鄂碩才要點頭答應,忽然門外脆生生一句:“父親!”清亮的嗓音夾着憂心與愁苦,鄂碩不用看,就知道是淑懿來了。
愛新覺羅氏的臉色變了一變,很快鎮定下來,淑懿跨進朱漆刻花的門檻,先向父親行了常禮,又向愛新覺羅氏行了禮,舉手投足間總夾着一絲不快。
鄂碩微微皺眉,道:“正是歇晌的時候,你不趕快眠一眠,又來這裏做什麼?看你眼圈都青了!”
愛新覺羅氏看到老爺對淑懿這樣關切,心中不悅,卻不敢顯出來。捏着的枇杷的手恨恨地在薑黃的果皮上掐了幾個指甲印子。
淑懿低眉稟道:“母親的病久久不愈,女兒也是發愁,可昨日女兒發現一件驚人之事,竟是一夜不眠,只怕錯怪了人,故而一上午細細察訪,可惜終究是叫女兒給猜着了!”
鄂碩聽女兒無頭無尾地說了這許多,只是一頭霧水,問道:“你說什麼?”
愛新覺羅氏卻肅然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能交給下人去做,你也是個閨閣小姐,就該有個格格的樣子!”
淑懿微挑櫻唇,冷笑道:“若交給下人去做,只怕額娘冤死了,也是個屈死鬼!”
鄂碩聞言大驚,雖然梅氏近來重病,他進梅氏的屋裏少了,可到底十幾年恩愛,不是一朝一夕就淡忘的,此時聽女兒說得如此不堪,重重拍案道:“胡說!什麼鬼不鬼的,你額娘不是好好的嗎!”
淑懿從綉着茉莉的石青閃緞的袖管里,掏出一枚雪色藥丸,舉起來問鄂碩道:“父親還記得這丸藥嗎?”
鄂碩眯眼一瞧,道:“這不是給你額娘吃的川芎圓嗎?”
淑懿點頭道:“不錯,可是這治病救人的葯,動過手腳,已經成了殺人利器!”
愛新覺羅氏在一旁陰沉沉道:“梅氏的藥丸都是你差人經手的,怎麼會有問題?”
梅氏所服的川芎圓,都是由穩妥的下人從藥鋪里買來的酒炙川芎,配上龍腦,薄荷,防風桔梗甘草所制,梅氏吃的川芎圓,一向是淑懿特意叫皎月親自研末,製成藥丸的,旁人不得經手。可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淑懿點點頭,道:“不錯,是阿福親自買了葯,皎月親手做的,可是我問過看守藥材的阿忠,他說前幾日買來的川芎,已經被人換過了!”
愛新覺羅氏正捧着一碗碧螺春,吹去水面上浮着的茶葉,聽了淑懿的話,手不由得一哆嗦,茶水差點潑灑出來,她沉了臉色道:“怎麼會被人換過?一定是阿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老爺,待我遣人去訊問他!”
“慢着!”淑懿嫌惡地看着愛新覺羅氏,連如素日出於面子喚她一聲“額娘”也不願,她不急不徐道,“川芎的事,怪不得阿忠,到底是怎麼回事,您應該最清楚!”
愛新覺羅氏將成窯白瓷盞向案上重重一擱,面上便浮出些厲色,“你這是對長輩說話嗎?景嬤嬤白教你這些日子!”
淑懿秀眉輕挑,道:“淑懿若沒有鐵證如山,也斷斷想不到嫡母出身皇族,竟做出這等殘害姬妾的不齒之事!”
“殘害姬妾?”鄂碩大吃一驚,出於對梅氏的偏愛,他看向愛新覺羅氏的眼神立時便覆上了一層冷意。
淑懿不待愛新覺羅氏狡辯,跪行至父親跟前,楚楚可憐道:“請父親一定為女兒做主。我去問過阿忠,他說從藥鋪買來的酒炙川芎,半月前就被嫡母以做丸藥為名拿走了,過了兩日,又送了些來補上,可阿忠與皎月不通醫術,分不清酒炙川芎與生川芎,所以額娘這些日子以來吃的丸藥根本就是生川芎,難怪會遲遲不愈!”
川芎圓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1中的成方,有消風壅,化痰涎的功效,主治頭痛旋運,心忪煩熱,但川芎辛溫香燥,一般的川芎都是經過酒炙的,若是生吃,可以使人陷入昏迷。
愛新覺羅氏眼中閃出戾色,指着淑懿斥道:“你這個蠻子,竟敢冤枉我?阿忠一個奴才的話豈能作數?”
淑懿的生母梅氏是江南女子,愛新覺羅氏私底下罵她蠻子,卻從不敢當面說,今日她又急又氣,不妨頭吐了真言,鄂碩冷眼瞪着愛新覺羅氏,愛新覺羅氏慌忙掩口,想要收回已是來不及了。
淑懿早料到愛新覺羅氏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昂首揚聲道:“空口無憑?那麼如果有物證呢?”愛新覺羅氏的纏絲瑪瑙護甲微微顫抖,淑懿繼續道,“你派你的心腹鳳簫去回春藥鋪買生川芎的帳單還在,你補給阿忠的生川芎是用回春鋪特製的雪浪箋包着的,不僅如此,那張雪浪箋上還沾着你的淡金色蔻丹,就是你手上塗的顏色!”
淺金色蔻丹的做法極難,閤府只有愛新覺羅氏的侍女鳳簫會做,故而也是愛新覺羅氏時常炫耀於人的一件事。
愛新覺羅氏頹然委地,髮髻里簪着的嵌珠鑲金絲飛鳳步搖也垂垂欲落,鄂碩憎惡地看着她,陰惻惻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回房去,沒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愛新覺羅氏的貼身侍女鳳簫忙上前扶她,鄂碩這時才回想起淑懿方才之言,厲聲大喝道:“住手!”門外的小廝聞聲,立時機警地奔進來聽命,鄂碩道:“鳳簫打二十板子,攆出去,或賣或配人!”
那小廝應了“嗻”,像拖個面口袋似的,把癱軟在地的鳳簫拖了出去。
這裏鄂碩愛憐地看着眼前的乖女兒,扶她起來,欣慰道:“我鄂碩的女兒,是女中諸葛,往後入了宮,定能光耀我們董鄂氏的門楣!”
淑懿得到父親的讚譽,喜上心頭,面上卻謙卑道:“女兒只是關心額娘的病,急切中生出智計,不過若不是弟弟發現了雪浪箋上的蔻丹,女兒又怎敢與嫡母爭長短?”
“哦?費揚古?”鄂碩又驚又喜,費揚古是鄂碩的幼子,騎射打圍已在董鄂氏的堂兄弟輩中嶄露頭角,鄂碩不承想他這老生兒子不但勇武過人,而且不足十歲,便已心細如髮,早晚必能成為國之棟樑。
淑懿拍一拍手,英氣逼人的費揚古昂首闊步地踏了進來。穿着百蝶穿花的大紅箭袖,蓮青厚底小朝靴,勒着金鑲珊瑚抹額,活脫脫一位少年英豪!
鄂碩瞧着自己一雙兒女,越瞧越愛,不禁朗聲笑道:“我董鄂氏有這樣的兒女,還愁家業不旺么?梅兒真是我董鄂氏的大功臣啊,哈哈……”
其實淑懿說是費揚古發現的蔻丹,也不全是事實,應該說是費揚古在長姐循循善誘下發現了蔻丹的秘密,淑懿這樣做,亦有她的深意。她不日即要入宮,府里那些不受寵的姬妾們,見梅氏沒了女兒照應,難保不合力來為難她,年紀更輕的姬妾也未必不會生下一男半女,與梅氏爭寵。
費揚古在此時多得父親一層看重,梅氏的地位才能多一重穩定。
淑懿看着她一手營造的圓滿,得意地笑了。
淑懿入宮之前的日子,過得如魚得水。梅氏代替愛新覺羅氏接管家務,主持中饋,世家大族之間的消息,傳得快如流星,沒幾日,京城所有的大族便知曉了鄂碩家江山易主的事,皆知鄂碩這位漢人妾室在董鄂家實有嫡妻之權,而淑懿與京城的世家格格來往時,得到的均是嫡出的待遇。費揚古在京城子弟中的名氣也一天比一天更響亮。
順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已是四月末。暮春時節,芳菲落盡,紅消香散,芒種節那日,淑懿卻沒有如往年一樣在園中做餞花會,而是鎖進閨閣,精心設計着她的選秀衣妝。
皎月再四地對淑懿說她可以一力辦好,淑懿搖搖頭,看向窗外,青色的瞳仁里映出庭中的春意闌珊,深玫的鳳仙,火紅的石榴,雪白的荼蘼,錦重重的落了一地,萬紫千紅各具嬌態,但是對淑懿來說,她只能選順治喜歡的那一種,若是再如前世般被指婚給親王,她便永無報仇雪恨的那一日了。她必須一舉成功,不能失敗。
順治最喜歡碧色衣衫,宮人們也多着碧色迎合其心意,但是恐怕許多人都不知道,比起“枝間新綠一重重”,順治更喜愛“萬綠叢中一點紅”,淑懿選了一件翡翠色倭緞八團褂子,腰間再繫上一條淺青色盤錦鑲花裙,只在裙裾上點綴幾朵淺妃色芍藥花。一頭青絲盤於腦後,只簪上一支點翠雙鳳含珠的步搖便好,步搖上的珠子是色澤艷紅的珊瑚珠子,與裙裾上的花綉遙相呼應。
淑懿又讓父親找尋故舊,將宮中選秀的太監嬤嬤打點好了,以妨選秀時有不虞之事。
做完了這一切,淑懿就靜數春天,等待着盛裝踏進神武門的那一天,淑懿知道,在紫禁城裏,將會有更加猛烈的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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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宋代太平惠民合劑局編寫,為宋代官用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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