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7章 挽天傾（下）

江湖上，有兩件事情是極為快意的——酣暢飲酒、棋逢對手。

碧潮連孫很厲害，真的很厲害。

他的厲害之處，不僅僅在於刀法的玄奧精妙或是刀意的凜冽鋒寒，而在於他有一顆舉世無敵的刀心。

他認為，只要他握起刀，就是刀道無敵之人，刀修見他，皆要俯首稱臣。

巧的是，張火華也認為自己是刀道無敵之人，刀修見他，皆要敬如鬼神。

兩人之間的勝負手，其實只在毫釐之間。

如果，連孫是地上之人，即便張火華再多上十幾二十刀，也會敗得極慘。

但是，連孫是天上之人，他來了人間，這不是他的人間，而是張火華的人間。

......

「海棠醉日。」

連孫舉起闊刀，朝張火華斜斜落下。

這一刀只落了一半，霽月當空的夜晚，竟然憑空浮現一團巨大的火團，像是落向人間的神陽，在蒼炎佈滿的天穹，璀璨而妖艷。

如果，這一刀落到張火華身上，他大概是要死的，所以，他不能讓這一刀落下。

「前兩刀，學自無名刀聖。第三刀，學自斷臂不染......」張火華微微錯步，以螳螂擋車之勢，略微弓起身子，直面連孫，獨臂微揚，驟然發力，緩聲道：

「而這一刀，名為斷淵，學自涼刀公孫未。」

公孫未的悟性與資質，遠強於張火華，「斷淵」是自然極強招式，這一刀，雖然沒有前面三刀的大氣魄，但與人廝殺之時，斷淵的威勢，卻要遙遙勝過前面三刀。

只是一瞬。

那團升騰而起的巨大火球忽然被一道刀光砍出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裏面，是極致的黑暗，恰似深淵，這道豁口以極為迅疾的速度，不斷撕扯扭曲這團巨大的火球，像是一頭來自遠古的凶獸，以烈焰為食。

這條不斷扭曲在火焰中的黑暗，像是黑水降下，將整團火焰齊齊熄滅，卻並不消散，而是依然徜徉在半空。

這般恐怖情形，讓連孫心頭驚詫，後頸隱隱發涼。

他望向那片深淵，深淵也回以凝望，又是一瞬間，連孫一雙璀璨刀目，忽然血流如注，他與張火華一樣，被刀光刺瞎雙眸。

連孫並無惱怒，反而面色凝重，自知方才那一招已然落了下風，便要再出一刀，「舊燕......」

他話還未說完，便感覺到了一股震天撼地的恐怖刀意正在醞釀，於是，他的話便再也無法說出口，凝噎在嗓子裏，即便雙目已瞎，卻依然怔怔望向張火華的方向。

張火華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攤開一手，作迎客狀，輕聲道：「天上仙，既然要作客人間，人間人，自然要以禮相迎，教上仙好好作客人間，莫要笑話我人間無人。」

他再將手往上輕抬。

整座天幕似乎拔高數寸，那座恢弘天門咯吱作響。

立於天門之外的數百位仙人，竟是齊齊吐血倒飛，尤是十餘位握刀的仙人，更是宛若瓷器落地般，碎成一塊一塊兒血肉，紛紛跌落人間。

連孫的仙人之軀，也是如此。

他自知將死，卻無驚懼，而是極為茫然的問道：「你的刀，到底藏匿何處？」

連孫分明感受到張火華身上醞釀著極強的刀意。

但他卻並未感受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刀光，可是......他的身軀卻被莫名的砍了無數塊，他強行吊著一口氣，就是想死而瞑目。

張火華動作稍頓，說道：「何須藏匿，人間皆是。」

原來如此，難怪看不到刀光。

連孫不斷咳血，「這是什麼刀法？」

張火華解釋道：「挽天傾。」

——我於人間挽天傾。

「好刀法。」

連孫輕輕嘆了口氣，徹底死去。

他的身軀化作金光碎屑，宛若急雨，飄向人間。

張火華看着這一幕，心中有些惆悵，但很快便斂起思緒，轉頭看向遠處驚慌失措的數百位仙人，問道：「此禮如何？」

一刀便殺盡刀仙，這個禮，不可謂不大，定要讓上仙覺着，賓至如歸才是。

只可惜，刀仙不多，否則，張火華大概一人就可以屠盡仙人。

有膽怯的仙人驚懼交加，幾乎心神崩潰，倉皇逃向天門。

張火華咳了口血，再一抬手。

「唰！」

一道刀光自天而落，化作一道薄膜，將高達數千丈的天門整個遮住，仙人不可入。

張火華一邊咳血，一邊笑道：「江湖上有一句話，叫做既來則安。來都來了，就別走了。」

一位劍仙怒髮衝冠，「你重傷欲死，怎敢如此狂言！」

與連孫的交手，張火華便受了不輕的傷勢，一身刀意幾乎耗盡，拖着殘破身軀，強行使出挽天傾，又添上幾分傷勢，說是重傷垂死，毫不為過。

張火華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道......什麼叫做江湖嗎？」

劍仙皺眉，大步走來，神色漠然，「一劍落下，你便身死，還敢侃侃而談？」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

一道人影宛若驚鴻般，驀然拔地而起，徑直衝向雲霄，這人黑袍墨發，手握長刀，殺意驚天，立於張火華身旁，輕笑道：「張先生怎敢一人獨享風流？」

劍仙忽而寒聲發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黑袍墨發的男子扛着刀，斜睨劍仙，「涼刀公孫未！」

劍仙正要說話。

忽然，又有一道驚鴻掠過天幕，落在公孫未身旁，冷聲道：「清水燕十三！」

燕十三話音還未落下。

一道劍光斜斜刺入雲霄，又是一道身影衝來，青袍寬袖，面色不羈，咧嘴一笑，旋即報出名號，「獨孤日天！」

數百道暗紫神雷忽來，獨孤日天身旁旋又落下一道人影，龍行虎步，闊首前行，朗聲道：「我名蕭晨，自輪迴來！」

再有一人御劍而起，飄然似仙，擺足了高手風範，與蕭晨並肩，面朝劍仙，輕聲道：「快劍江楓。」

一桿青鸞赤紅神槍，霎時破空，下一刻，一道青袍身影握緊神槍，朝數百位仙人輕輕一點，淡淡道：「銀龍雪槍聞人雨澤。」

「你個王八蛋也不等等我！」

一道懊惱的怒罵聲傳來，十二柄細劍宛若游蛇，猛然砸向聞人雨澤，閑暇之時順帶瞥了眼天門方向，大聲道：「小爺是細劍十二諸葛軒逸！」

再有一位握書提劍的年輕人，步步登天，緩步而來，嗓音輕緩，「輪迴之主，趙政！」

兩道刀光乍現，像是溪流般微微徜徉，一前一後兩道人影，皆是黑袍。

「天魔門之主，余安！」

「鬼刀沈默！」

忽有一柄晦暗長劍，慢悠悠滑向半空，一位男子眉眼耷拉着，有氣無力的朝仙人拱了拱手，「輪迴葉麟。」

隨着葉麟的到來，忽有三道驚鴻齊齊衝天而起，高亢明亮的嗓音接踵而至。

「紫衫南風！」

「綠蛇江川！」

「知行門荀千雲！」

這時，蟬鳴驚起，越發高亢。

兩道黑袍人影一前一後，面色漠然，佩劍而來，年紀稍大那位，率先報上名號，「摘星樓，葉昊！」

年紀稍淺那人，摸了摸腰間泛着璀璨白光的仙人劍，掃了眼天門方向，淡淡道：「摘星樓，葉辰！」

葉辰話音剛落，便瞧見兩道長虹貫日，他定睛一看，啞然失笑。

一位身着破爛黑袍的光頭和尚和一位身着袈裟的墨發男子，落在葉辰身旁，兩人面朝天門方向，齊齊出聲。

「九霄天，刑天！」

「九霄天，普智！」

天穹深處，微不可見的滿天星辰，猛然綻放璀璨光芒。

一位黑袍玉面的少年人踏星而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面色有些疲憊，卻依然高聲道：「老子是王十九！」

王十九身後，還跟着一位黑袍男子。

這人身形瘦削，氣質出塵，面上帶着淡淡笑意，眉宇之間矇著一層黑布，他一步跨過數百丈，立於王十九身旁，朝數百位仙人微笑行禮，溫聲道：「逍遙觀，仵世子陽。」

......

方才，張火華問了仙人一個問題。

——你知道......什麼叫做江湖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相當簡單。

江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江湖，而是一群人的江湖。

足足二十二位來自人間的大修行者，並肩而立，衣袂飄然，談笑風生，直面天仙，恰如緩緩平鋪開來的山水畫卷。

為什麼，混跡於江湖的老人常言——江湖如畫。

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