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夜和酒醉的男人
1)
秋雨綿綿的晚上,李大牛的老黃酒喝得有點多。踉踉蹌蹌的步伐,目標還是那棵老樟樹。去老樟樹下坐會,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淅淅瀝瀝中,他看見劉蘭走出舊竹門,手裏提着一個小包裹,匆匆地往村口的方向去。村口的方向,是通向小學堂的地方。
自從平老師晚飯後假裝散步這條小石子路開始,他就知道她的心在小石子細細的腳步聲里,碎了一地。他知道,他執着喜歡的這個女人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而離那個戴眼鏡的斯文的城裏人卻越來越近。
不自覺的,他跟了過去。
在細雨里,他看見學堂的木門推開又合上,木門裏的燈亮着又熄了,再亮起。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有些故事已經發生,不可更改地成為事實。可他還是覺得心裏一陣陣酸,還帶着淡淡的痛。
他不想再看見她,暫時就不想。也不想聽木門裏的聲音。暈暈乎乎的重新往村裡走,經過老樟樹邊上,他第一次的沒有停下來。這刻,就是看見老樟樹,他也會酸。
秋雨淋得他中山裝的藍色外衣有點濕漉,老黃酒的身體被雨一淋,胃裏一陣陣的難受。是酒和心情一起的那種難受。他突然覺得想吐。
在社廠的牆角根上,李大牛踉踉蹌蹌地倒了下來。老黃酒加秋天的夜雨,讓他的體內難受到胃痛。他不忍直面的那一幕,終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這秋夜,真是見了鬼似的難受。
“大牛哥,你怎麼啦?”
迷迷糊糊之間恍惚有人在叫他。有人拉着他的胳膊,努力地想他站起來。彷彿被一個身子支撐着往前移動,反正他不管了。這鬼夜,愛怎怎的。
彷彿雨已經不下了。其實是阿菊把他攙扶到了她的屋子裏,重重地倒在她的那張床上。濕漉漉的中山裝被阿菊使了勁的才剝了下來。看着眼前這個讓她又氣又喜歡的男人,阿菊還是心猿意馬起來。
李大牛直愣愣地躺着,嘴裏含糊地叫着一個人的名字。阿菊不用聽就知道叫的誰,她是多麼願意自己能成為他叫的那個人。
她的手遲疑着伸向他的額頭,捋了捋他濕漉的頭髮,他的五官長得剛毅卻稜角分明。看得入神,她下定決心的附上去親了親他的額。就在她的嘴唇觸在他額上時,他突然緊緊地握住她。嘴裏依然叫着那個人的名字。
“劉蘭,你終於可以理我了啊。”
“你看我一眼啊,哪怕就一眼我都心滿意足了。”
阿菊的心複雜極了。像是有種酸澀被咬破,像青梅子,又如青梅子釀出來的酒。
她記得小時候起就跟着阿母釀過這種酒。摘下梅子后,用溪水沖凈,溫風裏涼干。用開水將陶瓷罈子燙一遍,倒過來扣,至陶里水干。然後再放入青梅,加些老冰糖,末了倒入35度自釀的番薯燒酒。最後將壇口密封,置存在角落的陰涼處。
三個月後,梅子味出,絲絲清酸都融在燒酒中。那味,才清冽。
今晚阿菊的心情就是這種感覺,阿母釀酒的感覺。自從她的男人在後山落崖后,她的春天基本上已經不開花了,連野花都不開。她渴望着春天的來臨,其實是渴望着山花爛漫的那種蓬勃的感覺,滿山遍野的鋪天蓋地的要死一樣的綻放。
她不喜歡枯萎。是女人都不喜歡。
李大牛的酒醉,誤把她當作他心裏的女人,雖然酸澀,但也清冽。
她願意給他,願意為他要死一樣的綻放一次。
2)
劉蘭從小學堂出來時,已經快到12點。夜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停,雨後的李家村黑蒙蒙的一片秋涼。
我要娶你。
到李家村后,有兩個男人對她這麼說。一個愛她的,一個是她愛的。愛她的男人常常捏着酒瓶子,沉默得像門前的大山。她愛的男人,會亂了她的心,讓她跨出了那張舊竹門上的世俗與道德。
就那麼半個夜,平南對她說了許許多多她最希望也最願意聽到的甜言蜜語。
“阿蘭,嫁給我。我會帶你走,帶你去山的那邊看大海,看海鷗飛起的翅膀。”
說到大海,她突然的情緒不高。他哪裏知道本來她就來自於面朝東海的大都市,在那條大海的出海口邊上,她外公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歐式庭院。她自小便在那庭院裏長大,聽慣了黃昏的大輪船的汽笛,也看慣了海鷗低空的飛翔。
“現在還是不行呢。我的命是老支書救的,也是李得富給的。”
“在我走投無路時,是他們給了我生存和溫飽的權利。就與你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麼和他們說呢。”
“平南,我不敢想以前,也不敢想以後。更不奢望能夠嫁給你,就是覺得像今夜的就挺好,非常知足了。”
他不再追問。她在他面前越來越像一本精美的書,他只是剛剛翻起。例如她迷一般的身世。可她沒說,對他也沒說。
是的。平南想。他只是響應了號召有作為來的,但山區太窮,窮得讓他無作為。雖然他作為老師教着12個孩子,但不是他想要的作為。以他的理想,不可能將自己的青春和一輩子流放在這大山裡。
他是知青,遲早是要走的,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李家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驛站。他無法成為山,他是海鷗,需要遼闊的飛翔。
這讓他再次想起城市廣場,和它的那組馬。那地方人流聚集,是一個城市的象徵,是城市歷史文化名片。廣場,在城市的空間體系中。體現着非常重要公共活動空間作用,更讓他念念不忘的是代表着城市形象藝術魅力。
他喜歡那種魅力。
3)
李大牛醒來時,是第二天的東方魚肚白。他的腦袋還是有點脹痛,掙扎着想起來時,突然驚出來一身汗。
他躺着的不是自己家的床,旁邊躺着阿菊,她的一隻手臂還擱在他的身上。她睡得還是那麼香,嬰兒肥的臉上掛着微微的笑。他迷糊的想起,昨天晚上喝高了,然後在社廠倒了下來,然後有人把他攙了回來,再然後他愛的女人在照顧他,於是他禁不住的就要了她。
莫非他要了的女人是阿菊?
一切都像是在夢裏發生了一樣,但又那麼真實。
他輕輕地拿掉她的手臂。她醒了,臉上一下子充滿了潮紅。
“大牛哥,你醒了,昨晚你喝多了,我把你扛回來就住我家了。”
“我去給你煮碗粥去。”
阿菊慌忙地爬起來,跨過他的身體,粗布長衣里好像什麼也沒穿。
李家村秋天的早晨格外的美,小溪邊上的紅楓葉子半紫半紅的搖曳着,小村裏的炊煙也開始由濃變淡,社廠門前的那口鐘“鐺鐺鐺”地響了起來。
那是社員出工,孩子上學的信號。
昨晚的一場秋雨,沖洗得小村更加清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但一切都在夜色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