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生的泥潭
「不會的，沒有人和我一起。」楊彥姿冷笑道：「那些沒有被推倒過的人，他們經過我時，也許對我的摔倒會有一瞬間的同情，但等他們走遠，掙扎在自己的泥潭，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而那些像我一樣被推倒的，自己都站不起來，又如何顧及其他？」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剛才，你有機會推倒他，為什麼沒有？」拿依像一個提問機器。
「我……我害怕了。雖然我已經是鬼，好像做什麼都不用在乎，可……我就是害怕。我是不是太懦弱了？」楊彥姿的眼裏閃動着淚光，這一刻，她對於我來說不是鬼魂，而是有想法、有情緒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
「這與是否懦弱沒有關係。你只不過是不習慣傷害別人。暴力、殺戮這些詞本可以離你很遠。你本有機會過上平凡但堅強的生活，成長為一個基本可稱得上善良的人，可趙翰的出現改寫了你人生的高潮和結局。簡化來說，就是一個基本善良的人碰到了一個濫用暴力的人。後者無論怎麼樣都會使用暴力，你運氣不好，碰上了。」拿依緩緩說著。他的話語像一束小心翼翼的光，試圖推開楊彥姿為了保護自己而關上的心門。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她的聲音逐漸大起來，逐漸有力。
「任何形式的我們，想要做到善良，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到目前為止，你做得很好。」拿依嘆道。直覺告訴我，原來那個溫暖而有力量的拿依回來了。我的心中雀躍不已。
「真的嗎？」楊彥姿向前一步，走進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我想起他曾對我豎起大拇指。多久多久，我們長大了，卻再沒獲得過鼓勵。想要撐過艱難的生活，全靠自己給自己打氣。她一定也像我一樣，因為小小的鼓勵而產生大大的勇氣。
「把腦海里所有關於趙翰的不愉快的記憶剔除，是什麼感覺？」
楊彥姿歪了歪頭，陷入思考。月光下她的容顏更加清晰，少了心心念念要復仇的戾氣，眉眼顯得越發端莊。
「想不想再嘗試一次？」拿依問。
「那個泥潭很糟糕，但也很有吸引力。」楊彥姿說。
「好。」拿依的右手從身側抬起，手中立即出現鬼煉火幻化的綠杖。
綠杖那溫潤的視感天然具有平和不安靈魂的力量，楊彥姿看到都露出淺淺的微笑。
拿依用綠杖輕輕點地。鬼地公從我腳邊的地面鑽出來，嚇得我立刻跳到拿依身邊。鬼地公嫌棄的眼神穿透渾身繚繞的黑霧投射到我身上，然後他轉而向拿依恭敬道：「請大人吩咐。」
「帶她下去吧。」拿依說道。
「遵命。」只見鬼地公稍微舉起鬼杖，杖頭在上空畫了個圓，圓中即刻有陰濕的風夾雜着微弱的哭喊聲飄出來。
「請。」鬼地公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楊彥姿抬頭看看從雲層中鑽出的圓月，不舍地問：「那兒有這麼亮的圓月嗎？」
「抱歉。」鬼地公靜靜地等待着。
「想再次見到月亮或者太陽，需要你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你一定可以做到。」拿依說。
楊彥姿看看拿依點了點頭。她抬頭看着那個黑霧圈就的圓，慢慢將身形化去，也成一團黑霧，飄將進去。
楊彥姿消失了，鬼地公卻還沒走。
「有事？」拿依開口問。
「敢問大人，你身後的魂魄，也一併帶走嗎？」鬼地公發出低沉的聲音。
我嚇得緊緊抓住拿依的袖子。
「不必。我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吧。」拿依說。
「是。」
鬼地公鑽回地下之後，我重重地踩了踩地面，確定他不會再冒出來，漸漸心安。拿依低頭看看我抓住他袖子的手，嫌棄道：「你可以放開了。」
「哦。」我趕緊鬆手，並向左兩步，與他拉開距離。
拿依跳上欄杆，沿着牆壁慢慢走下去。我則化成黑霧，跟在他身後，不算近，也不算太遠。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關於今晚發生的這些事情，我有許多疑惑。
「嗯。」他像一塊定心石，風不能影響他，牆壁的坑窪也影響不了他。
「你對趙翰說，他三天後會死，是真的嗎？」我問。
「不是。」他淡然答道。
「啊？你只是在嚇唬他？」我驚道。
「他如此作惡，我嚇嚇他，不過分吧。」拿依的後腦勺都寫着「不屑」倆字。
「那倒也是。」如果可以，我還想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樣，讓他嚇得屁滾尿流呢。「可我還是覺得，整個事件里，最可憐的是楊彥姿。至於趙翰，太便宜他了。」
「從你的角度會這樣想完全是正常的。但，在他人的事情中，你我不過是旁觀者。如若楊彥姿從這一世里獲得的人生經驗，可以增強她靈魂中堅韌或者其他什麼品質，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他說著，慢慢將雙腳落至地面。
我飄到他身前，追問：「你是說，她的下一世會比這一世好嗎？」
拿依抿了抿嘴：「我早說過，所謂輪迴、轉世，其中奧妙，就算我再活十個四百年，也參不透。」
「可是，作為夜叉，你不是應該更想吃掉她嗎？為何轉而勸她轉世？」我十分不解。
「起初她想湮滅，是想遠離那些痛苦，後來，她心有不甘，差點化為不歸。我若吃掉她，豈不是自討苦吃？她願意去下界，倒是免去了許多麻煩。」拿依耐心地說。
「那——我也可以轉世——」我走到他跟前，近到能看清他脖頸下的鎖骨，揶揄道：「可你捨不得——」
他肩膀以上的部位往後縮了縮。
我等着他的回復。
他抿着嘴，想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你精心種了一朵花，它就快結出果實了，你會把它折斷嗎？」
「讓我想想。萬一它不結果呢？」我低頭又抬頭，撞見他深邃如星空的眼睛。
「那這過程中一定出了什麼差錯。要麼就是我花的心思還不夠多。」他看着我，一眨不眨。
面對這樣純良的容貌和表情，我一直沒有什麼抵抗力。我伸出雙手，從他的腰間穿過，抱住他。他的身體瘦削有力，強大的心臟發出怦怦的跳動聲，他的體溫穿透絲質柔滑的襯衫傳來，讓我覺得安全、溫暖，就像被鬼煉火包裹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