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一句「庶女」,登時叫探春變了臉色。
雖說這是事實,可這會兒用這樣諷刺不屑的語氣說出來卻也實在叫她難堪至極。
她向來是個要強的人,親娘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姨娘,偏還是那樣一副愚昧糊塗極不自重的性子,連府里的下人都生不起絲毫尊重……叫她不止一次想問問老天爺,怎麼就沒叫她托生在嫡母的肚子裏才好。
而今嫡母當眾表現出的鄙夷厭惡,就彷彿是將她的臉皮子揭下來放在地上踩似的,叫她恨不能原地挖個洞鑽進去再別出來見人了。
感到眼圈一熱,探春忙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脆弱,彷彿這樣就能隱藏掉自己的不堪一般。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那打量的眼神如同在看什麼貨物一般,目光中充滿了輕蔑,「我的元春是榮國府的嫡出姑娘,自幼教養極好人品貴重,一個妾生的庶女有什麼資格能跟元春相提並論?還妄想進宮去取代元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元……春不……中用……了……」賈母費勁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元春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倘若這次平安生下了小阿哥那十有八.九是能站穩跟腳,興許果真還能再往上進一步,可偏偏小阿哥卻直接夭折了!
若這是出於宮裏其他嬪妃的迫害,那元春也還有希望,藉著帝王的一點憐憫好歹這位份不會降,養好了身子還能再努力一把。
但癥結就在於,小阿哥之所以會夭折其根本原因卻在元春自己身上,是她自己不聽勸告只顧口腹之慾,結果才造成這樣的慘劇,令好好一個小阿哥活生生憋死在了肚子裏!
皇上不顧元春幾欲喪命直接降了她的位份,就足以說明心裏的痛恨惱怒,可見是真真厭棄了。
元春又還有個什麼將來可言?
年紀不算小了,容色自然也比不得那些更鮮嫩的小姑娘,聽說懷個孕還直接胖出了一個自己來……加之這回生產大出血身子受創嚴重,只怕就更難再懷上了。
再是不願認清現實,賈母也不得不承認——元春十有八.九是廢了。
家裏的男人沒有一個能頂的起門楣的,個頂個的不中用,最寄予厚望的寶玉甚至連科舉的資格都沒了,這個家還能有什麼指望?
只能寄希望於裙帶關係往上扯罷了。
一個元春不中用了,那就再送一個進去。
迎春的容貌是不差,可性子太弱綿軟,叫人扎一下都不吭聲的,進了宮去能立馬被人吞得骨頭都不剩,再者以她那木頭人般的性子也討不着男人喜歡,想也知道不會有什麼用。
這也是當初面對孫紹祖時她會選擇默認放棄迎春的原因。
而探春卻不同。
一來探春的模樣生得比迎春要更好一些,是個聰明有主意的,性子也厲害,到了宮裏還搏一搏。
二來探春也是二房的姑娘,與元春是一個老子的親姐妹……探春年輕貌美身子健康,元春在宮裏摸爬滾打數年自有一些關係人脈,兩個人齊心協力互相扶持共同上進再好不過。
賈母自認為想得很是周全,這也是擺在眼前最好的一個選擇,可王夫人卻並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在王夫人看來,她的寶貝女兒元春在宮裏苦苦掙扎數年,《[清穿紅樓]皇後娘娘金安》,牢記網址:1.如今又遭遇這樣的打擊已是夠痛苦的了,怎能再送一個庶女進去添堵?
說得再好聽,這庶女一旦送進去就代表着家裏對元春失望了,甚至是放棄了。
這叫元春的心裏該是個什麼滋味兒,叫她又如何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探春也是二房的姑娘不假,卻又不是從她的肚子裏爬出來的,羊肉貼不到狗身上,還能指望探春跟她和元春能一條心不成?
想什麼美事呢。
王夫人嗤笑。
真要等探春出了頭,那這個榮國府二房當家做主的還不定會變成誰呢。
人家有自個兒的親娘親弟弟,她這個嫡母算個什麼東西?
再者說她的寶玉連科舉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如今能守着的也就只有這一份家業,真要等探春出了頭,那賈環必定也隨着水漲船高,回頭探春再偏幫着賈環來爭奪家產又該如何是好?
別看如今探春對趙姨娘和賈環怎麼瞧怎麼處處看不上似的,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是以無論從哪方面來考慮,站在王夫人的立場上都是絕不會允許庶女進宮的,非但不能允許其進宮,日後的婚事也要盡量往下壓才行。
倘若她自己這一脈強勢,探春嫁得好那是錦上添花,是二房的一份助力,但如今她這一脈已經成了這般光景,那身為庶女的探春就絕不能有個什麼好前程,否則將來必定壓服不住。
王夫人這人在其他方面或許不是特別聰明,但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時腦子卻還清醒得很,故而只咬死了牙堅決不肯應允賈母叫探春進宮。
賈母又急又惱,偏口齒不復以往利索,便是想要掰扯一下分析分析利害關係都不成,含糊咕噥了半天也沒能叫人聽清楚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反倒是口水順着嘴角不停地往下流。
賈政忙拿了帕子給她擦拭,「老太太且安心養身子別著急,這事兒我應了,不必管那蠢婦如何想法。」
「好好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何苦非要送進那等腌臢之地去?」賈寶玉卻是忍不住跺起腳來,紅着眼說道:「如今大姐姐都已經變成這般模樣了,老太太怎能還將三妹妹也送進去?我早前就說那地方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埋屍地,大姐姐早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脫身,何苦再叫三妹妹也跟着去遭罪呢?」
「咱們家精心養大的姑娘,清清白白金尊玉貴的,非要去那勞什子的宮裏折騰什麼勁兒?那是個什麼好地方不成?不是今兒被人吞進了肚子裏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便是明兒反過去吞了別人進肚子裏變成那污穢的惡鬼,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孽障住口!」賈政怒喝一聲,咬牙切齒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你竟是迄今還不明白?不會說話就不要胡亂開口,還想給家裏招多少禍來?家裏的事自有老太太做主,由不得你在這兒胡言亂語!」
賈寶玉頓時被嚇得一激靈,退後兩步縮着脖子不敢再多說什麼,只默默垂淚。
賈政不再理會他,轉頭又輕聲安慰被噎得滿臉漲紅的賈母,「他素來是這樣一個孽障,老太太別聽他胡言亂語,您放心,回頭我就照着老太太說的去辦。」
「你做夢!」王夫人橫眉怒道:「這件事沒得商量,我堅決不同意!老爺若是不顧我的意願堅持送探春進宮……那也要看看她有沒有這個好命!」說罷拂袖而去。
向來「夫為妻綱」,被王夫人這般當眾甩臉,賈政一時也是氣得夠嗆,顫抖的手指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道:「竟還敢威脅起我來了?她當自個兒是誰?我是探春的親老子,還不能安排她的去處了?簡直荒謬!」
然而賈母卻不似他這般天真,聽到王夫人的話之後她這心裏就是一沉。
王氏自己或許沒什麼本事能阻攔,但別忘了,王氏背後還站着王子騰呢。
以王子騰如今的權勢地位,想要動點手腳將探春的去路堵上簡直易如反掌,加上宮裏的元春未必也真就樂意一個庶妹進宮,若在這中間門在使點什麼手段……探春恐怕當真就踏不進宮門一步。
本就大受打擊渾身不爽利,這會兒又是越想越頭疼,熟悉的無力感再度侵襲而來。
她滿心滿眼都在為了榮國府打算,偏底下的兒孫從來就沒有真正一條心的時候,一個個皆只看着自己眼前那一畝三分地的利益,揣了一肚子心眼兒互相算計折騰。
莫非當真是天要亡她賈家不成?
賈母疲憊地閉上了雙眼,兩行濁淚從眼角滑落沒入花白的鬢角。
見老太太沒了動靜,一眾兒孫便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走到門口,賈赦忍不住冷笑起來,「全家綁在一塊兒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恨不能將府里掘地三尺掏空了才蓋成一個省親別院,滿心以為娘娘能為家裏帶來無上的尊榮好處,結果可好,竟是白瞎了一番功夫。」
「趁着如今院子還嶄新的,不如趕緊的找個買家將它賣了去,換些現銀在手裏也總好過守着那樣一個院子荒廢着,老二你以為呢?」
「賣省親別院?」賈政愕然,忙反對,「這不成!這哪兒成?那可是蓋給娘娘的省親別院,便是如今用不上了也萬不能賣了啊,回頭叫皇上知曉了再治咱們家一個大不敬的罪過可如何是好?不能賣不能賣。」
「不賣?不賣再過幾日咱們全家都得張大了嘴巴站在巷口喝西北風去了!」提起這賈赦就是一肚子的火氣。
原本尋思着娘娘真要是得勢了對家裏也有好處,這才偏信了老太太的哄騙,結果呢?如今公中庫房被掏了個一乾二淨,可賈元春她自個兒卻是鬧出了大岔子,以至於全家全族的根基就這樣付之東流了!
這省親別院若是賣了好歹還不算太虧,若就這麼放着……住又住不着,還得年年花費大價錢去修葺維護,無底洞似的干往裏頭砸銀子了,這不是閑的有病嗎?
賈赦如此一通說辭,又道:「若是娘娘當真回來省親過,再賣這園子自然是大不敬,可如今不是都還沒用過嗎?咱們賣自家的園子有何不可?怎麼就算是大不敬了?難不成你還指望着她賈貴人能短期之內迅速再爬上去好回來用一用這園子?快醒醒罷,這園子只怕註定是要荒廢了。」
「你向來不管府里的俗務或許還不知道其中艱難,要不你叫人去開了公中庫房瞧瞧就知曉了,去瞧瞧公中的賬冊,看還有幾個子兒能供你揮霍的。莫說揮霍,便連下個月該發給下人的月錢都還不知在哪兒呢,你還死守着這破園子做什麼?合著全家老小就一起守着它等死不成?」
「總之這園子我是賣定了,明兒我就跟璉兒一同出去尋找買家,你若咬死了不同意那就自個兒出錢將銀子買下來罷,否則可就別來跟我比比叨什麼了,我是蓋不聽的。」
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徒留賈政站在原處滿心煩亂。
他不是不知家中艱難,只是一來怕真賣了園子會惹來皇上震怒問罪,或許他當真只能一輩子在家種地了……二來也是覺得這樣急吼吼地賣園子顯得很是丟人。
只是終究賈赦才是這榮國府的繼承人,按理來說家裏的一切他都有資格全權做主,如今老太太又變成那樣躺在床上,也不好再叫老太太操心甚至動怒。
罷罷罷,賣就賣了罷,不是自家的東西怎麼也是守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