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父與子
趙存仁挽着褲管,拄着鐵杴,戴着一頂破草帽,像個農民一樣站在山坡上,其實他本來就是農民,祖祖輩輩都是,到現在也才當了三年多時間的工人。但工人就是和農民不一樣,工人幹部,工人還排在前面,工人有工資,農民沒有。
他站在山坡上,遠遠望着這座城市。在他眼裏,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且還在不斷擴大。他家住在二里溝,聽名字就知道,原本離城二里。三年前,一條寬闊的馬路從邊上穿過,將村裡最寬的一條巷子連了起來,二里溝改名為富強巷,一夜之間,他們也成了半個城裏人。
再往遠看,便是黃河,現在是秋天,正是河水赤黃,波濤翻滾的時候,但他感覺不到,太遠了,看上去倒像一條又寬又長的布帶。
更遠處是另一座山,其實不是一座,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沒有他這邊高,也沒有這邊綠,那邊是北邊,是光禿禿的荒山荒溝,夾雜着一些深色的斑點,那是小片的樹林和村莊。
這座城市就坐落在兩山之間,黃河南岸。這裏是他的家鄉,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他內心深深眷戀着這片土地,像他的祖祖輩輩一樣,願意為她付出一切。
他從農民變成了工人,從種田變成了種樹,無論幹什麼,他都是一把好手,也從無怨言。沒什麼好抱怨的,大家都在土裏刨食,何況現在不比以前,包產到戶了,勤快點就能多刨點,雖然他改種樹了,但道理是一樣的。
他的大哥趙存孝,從小就好吃懶做,懟天怨地,看啥都不順眼。隔壁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吳老二經常說:
“這小子六親不認,比我都光棍!”
本來也沒啥,打打鬧鬧還是一家人,農家子弟,也干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父母早早給不愛讀書的大哥成了親,等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侄兒都會走路了。
他的父親當過大隊長,在本地大小算個人物,為人穩重卻不失強硬,隊裏人都服氣,和公社、上面也有勾連。幾年前,國家提倡種草種樹,上面決定將二里溝的山地劃歸林場管理,為這事,雙方鬧了好一陣子,最終他父親作為大隊代表,和公社、林場等多方面經過長達幾輪的磋商后,達成一致,集體權屬不變,租借林場管理經營。說白了,就是地還是隊裏的,租借給林場,每年多少給隊裏些補償,錢雖然不多,但大家都有面子,和和氣氣收場。
後來,其他大隊都借鑒了這個案例,林場劃地工作開展的很順利。
就因為這事,他的父親和林場場長不打不成交,一來二去,居然混成了老哥們。林場在沿山各個大隊都劃了地,需要的人手就多了,自然要招人,而且是正式工人。消息傳出,大家都擠破頭往裏鑽,不過一聽條件,很多人又泄了氣。
城鎮戶口為主,只招少量農業戶口,但必須要高中畢業,能吃苦耐勞。
這道線一劃拉,絕大多數人被排除在外,但他趙存仁在裏面,他高中畢業,吃苦耐勞。
符合條件就有了疏通的基礎,他父親雖然公正廉明,但為了兒子難免也要東奔西走,上下打點。在林場場長的鼎力支持下,他終於光榮地進了招工名單。周圍的人見了他,眼睛裏都發出綠油油的光芒。
這其中就有他的大哥趙存孝,按理以他小學輟學的條件,壓根跟這事沒啥關係,但他不這麼想,他有一套完美的說辭。
“我那時候屁大點孩子,不去念書,你們也不管管。要是我兒子,
看我不打死他。”他說著,抱起不到兩歲的兒子親了一口。
“這十里八鄉,誰不知道我是老大,他是老二。”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食指,朝弟弟連續抖動幾下,霸氣十足。
“哪有老二跑老大前面去的?你們說,天下有這個理嗎?我還要不要臉了,你們還要不要臉了?”他輕輕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一口濃痰吐在地上。
“種個樹還要高中畢業,我呸!”他怒氣沖沖地說著,又一口痰吐在地上,但也不敢公然向政策挑釁。
“老二不是有高中畢業證嗎?給我用一下不就行了!以後他叫趙存孝,我叫趙存仁,我給他當弟,當孫子都行。”最後這句,終於圖窮匕見。
這番理直氣壯,邏輯嚴密的話說出來,驚得趙存仁目瞪口呆,啞口無言。他嫂子向他撇來一眼,目光中全是洋洋得意。
結果不言而喻,他父親黑着臉聽完后,只說了一個字:
“滾!滾滾滾……”
趙存孝楞了一會,-直接抓起桌子上的電水壺,衝出堂屋,猛力砸在院子裏的磨盤上。“嘩啦”一聲,碎屑亂飛,熱汽蒸騰,伴隨着他母親那聲悠揚的詠嘆:
“天啦,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話已說盡,事已做絕,父子反目,兄弟成仇,覆水難收。
想到這裏,站在山坡上的趙存仁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要說起來,他大哥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過分了些,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又有什麼錯呢?
但,為了一個女人,他不能讓步。她是他心目中的天仙,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他既沒有資本,也沒有勇氣,從小就只能遠遠看着,看她從小女孩長成大姑娘,越來越美,也離他越來越遠,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不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就不敢去招惹她,這是他根深蒂固的念頭。
然而,老天終於還是給了他一個機會,父親跟他說起招工的時候,他心頭一陣狂跳,不是因為有了工作,而是有了底氣,對,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底氣。儘管,這時候八字還沒有一撇。
大哥在父親跟前碰了一鼻子灰,帶着媳婦兒子回到自家小院過日子去了。而他自己招工的事情居然出奇的順利,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他拿到通知沒多久,他父親居然主動提出,要去陳家提親。
“哪個陳家?”他有點發矇。
“哼!兔崽子,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父親瞪了他一眼,點燃煙袋,慢悠悠地說:
“還能有誰?壯壯他妹!那女娃子,我和你娘都稀罕,再拖讓人搶走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