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本詩集
她聽見了,抬起頭看見他,向他跑來。
“你是背我的小哥哥。”她很清瘦,比他矮了一頭,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聲音很清脆。
“你叫什麼名字?”他聽過她媽媽喊她名字,想確認一下。
“我叫小玉兒,你呢?”她一臉的稚嫩,歪着頭反問。
“我叫小平頭。”他不好意思地說著。
“這個送給你,我要回家了!”她從一把野花里抽出一枝,塞到他手裏,蹦蹦跳跳地走了。
這是他第二次見她,他很開心,終於有個小孩願意和他說話了。他把那枝野花帶回來,夾在一本書里。
秋天很快過去了,小平頭再也沒見到小玉兒,冬天來了,他依然沒有見到她,然後是春天,夏天,又是秋天。她好像消失了一樣,不光她,所有的小孩好像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也沒人告訴他怎麼回事。那枝野花早就幹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本書,又小心翼翼地合上。有一天夜裏,他聽到父母不同往常的對話。
“聽說外面要開學了,會不會……”這是母親的聲音,語氣中似乎有一點期盼,又害怕落空。
“會的,我相信會的,你看,今年冬天下了好多雪,明年應該有個好收成。”父親的聲音依然溫和,讓他很安心。
“別人家小孩都能上學,小平頭……嗚嗚……”母親的哽咽聲傳來,讓他有些難過。
“別擔心,我可以教他,他底子好,耽誤不了。”父親說的胸有成竹。
果然,春天的時候,上學的孩子又稀稀拉拉地出現了,但他站在那裏找啊找,卻一直沒有看到小玉兒。
周圍的大人們好像也有些騷動,每天的活動看上去和往常一樣,但他能感覺到,他們交流的眼神里閃着光,似乎多了種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但感覺是好東西。
又過了很久,秋天又來了,終於有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幾乎是衝進屋子,一把把他抱在懷裏,臉貼着臉,泣不成聲地說:
“小平頭,我們……我們要回家了!嗚嗚嗚……”淚水從母親眼睛裏噴涌而出,流到他的臉上,脖子上,好像決堤的洪水。
父親站在一邊,呵呵呵笑着,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銜在嘴角,拿着火柴的手劇烈顫抖着,半天沒有點燃。
真的要回去了嗎?回到那個記憶中異常遙遠,印象中依然溫暖舒適的家嗎?他突然激動起來!
他又去等她,終於等到了,三年之後,他第三次見到她了。她依然走在小孩們後面,個頭似乎長高了不少,看起來卻更加清瘦了。她穿着一件碎花棉襖,繫着針織圍巾,輕飄飄地走着,一陣風就能吹走。
“小玉兒!我在這裏!”他大聲喊着,一臉的興奮。
她似乎聽見了,抬起頭,迷茫地朝周圍看着,終於看見他了。
“是我,我是小平頭!”他高喊着,朝她跑去。
“小平頭?”她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終於,臉上浮起笑容。
“是你啊!”她臉上的稚氣褪去了一些,眼皮低垂下來,有了幾分羞怯。
“我要回去了。找了你好久。”他醞釀了很多話,只說出來兩句。
“回哪裏?家裏人不讓我上學,我哭了很久!”她的回應簡單而直接。
“回家啊,很遠,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完,眼淚終於流了出來,開始抽泣。
她伸出袖子給他擦眼淚,袖子上戴着袖套,
可以擦眼淚,也可以擦鼻涕。
“別哭,別哭了,到底有多遠?十里還是八里?”她看他哭泣,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傷心。
“幾千里。”他哽咽着說道。
她呆了一下,一雙大眼睛忽哧忽哧閃着。她的意識中對幾千里沒有概念,但想來是很遠很遠。
“那確實遠。”半晌,她說出這麼一句,然後接着問他:
“還回來嗎?”
“不知道,大人的事情我不懂。”
“唉,我也不懂。”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突然都笑了。
世界太大,他們太小。
“我帶了一本書,送給你。”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來,小心翼翼地翻開,一枝幹枯的野花夾在裏面。
“這花是你送給我的,都幹了。”他的口氣有點惋惜。
“花都會幹的。”頓了一下,她又說:
“這個不好看。”
她好像很奇怪他為什麼把一朵不好看的花留到現在,兩根細細的指頭夾住乾枯的野花,往外一甩,一陣風吹來,已不知所蹤。
“哎……”他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他不想為這個失去唯一的朋友,儘管馬上就要離開。
“這書給你。”他把書合起來,遞給她。
“什麼書?我認的字不多。”她說著,伸手接了過來。
“一本詩集。”他想了想,又說道:
“不要給別人看。”
“為什麼?什麼叫詩集?”她從后往前追問,看着那本書泛黃的封面上五個大字,只認識一個“詩”字。
“不知道,反正不要給別人看。”他只是聽父親說過不要給別人看,什麼原因卻不知道。現在,他把它送給了她,把她從“別人”的名單里刪去了。
她隨便一翻,正好是夾過野花的那一頁,很多字一行一行排列着,有長有短,她看了看,挑了一行認識的,讀了出來: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
“好難,考試會考嗎?”她有些擔心地問。
“不知道,反正送給你了。”
她送過他一枝花,所以他要送她一本書,友誼才能長久,這是他樸素的認知。但一想到自己馬上要離開這裏,唯一的朋友也要分開,再也見不到她,他又傷感起來。
“好吧,那我藏起來。”她小心地把書塞進書包的最裏面,藏的意味非常明顯。
“唉!可惜你要走了。”她說可惜,到底可惜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抱抱你。”他突然說。他內心深處感覺告別應該有個特殊的紀念,想起父母每次出門都會抱自己一下,打算依樣葫蘆。
她聽了,有些朦朧的羞澀,但也不覺得無法接受,猶豫了一會,她說:
“你抱吧。”
此時此刻,一大片一大片深綠的麥田伸展出去,彷彿沒有盡頭,兩排細長的白楊樹沿着一條路通往遠方,天邊的晚霞紅的跟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