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平沙落雁（8景之5）

夏雨任憑她一隻手捶着自己，很擔心她另一隻手握不住，把茶杯給摔了。

茶還一口沒喝，可嘴裏為什麼會泛起苦澀的味道。

他從來沒想過，那本書帶給她如此大的困擾，當年他們都懵懵懂懂，根本談不上什麼知情識趣，只是因為偶然的因素結識，又感念她對自己沒有另眼看待，下意識地送了一樣東西留作紀念，如果重來一次，他也許會送個別的。

只是，沒有如果，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從來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回想她無數次坐在河邊，翻着那本泛黃的詩集，將一顆少女哀怨的心寄托在遙遠的自己身上，而自己卻懵然無知，他一陣心神蕩漾，也有些痴了。

輕輕攬過她的身子，讓她埋在自己懷裏，就像那次在筏子上一樣，不同的是，這次更像是心靈的融合。

“周姨說了什麼？”

等她慢慢平息下來，夏雨才開口問道。她一大早來找他肯定和這事有關，前面還問他該怎麼辦，可見這事不好辦，而他成了她心裏是最信得過的人，當然，也有別的可能，但總得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能做出判斷。

她把頭緊緊埋在他懷裏，聽到他問，只輕輕搖了搖頭，既沒有回答，也沒有起身，一副很依戀的樣子。

“嘎……嘎嘎……”

突然，天空傳來一陣鳴叫聲，夏雨抬頭看去，兩隻大鳥撲楞楞從遠處飛來，居然落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河灘上。

這是什麼鳥？

夏雨輕輕拍了拍陳婷婷後背，生怕動靜過大，把鳥給嚇跑了。

“婷婷，有兩隻好大的鳥落下來了，你看看認識不？”

他一邊說，一邊取出相機，準備把它們拍下來。陳婷婷嗯了一聲，嘴裏咕噥道：

“多大的鳥，在哪呢？”

抬起頭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一樣，直起身子又環顧了一圈說道：

“我們怎麼在這裏？”

夏雨心想，這裏是哪裏？問我那不是問道於盲嗎？河岸這麼長，也沒覺得有多大區別。

這會，兩隻大鳥已經進入河岸邊一片淺灘中，在水面上游來游去，看樣子一時半會還不想離開。他抓着相機對準兩隻大鳥，尋找等待最好的角度。

“這裏很特別嗎？”

“那倒沒有，我們不是剛出來嗎？怎麼到雁灘了？”

她睜着一雙迷茫的大眼睛，似乎很納悶怎麼過來的。夏雨摸着自己有點酸麻的雙腿，除了走過來，還能怎麼過來，走了半個多小時呢，看來她是光邁腿，不管路，比自己還糊塗。

“雁灘！這莫非是兩隻大雁？”

“嗯，應該是吧，當地人都管他們叫野鵝，聽老人講，以前可多了，一群一群的，就跟書里講的一樣。”

“難怪這裏叫雁灘，果然名不虛傳，可惜只有兩隻，要是有一大群，應該很壯觀。”

“兩隻才精貴呢，也不知道它們要去哪裏，倒是自由自在。”

陳婷婷望着水裏遊玩的兩隻大雁，語氣中頗有羨慕之情。夏雨拍了兩張，總覺得不滿意，聽她說話有些傻氣，隨口笑道：

“它們呀！要去南方過冬生小孩，明年春天就又回來了。”

話一出口，他知道說錯了，生小孩這種事，怎麼能在她跟前提起呢？卻聽她噗嗤一笑，毫不在意地說：

“胡說，大雁只會下蛋！”

夏雨聽得啼笑皆非，下蛋和生小孩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嗎？

好像是有一點。

“哎！這兩隻還不一樣呢，一隻黑嘴，一隻紅嘴。”

“我看看！”

陳婷婷眼睛湊近相機取景器，藉助放大鏡對焦后，兩隻大雁看起來果然有些區別，除了嘴的顏色不同，羽毛花色也有些細微的差別，但看上去很親密的樣子。

“好像是兩隻不同的大雁，不知道怎麼湊到一起了。”

這時，兩隻大雁湊得更近了，相互梳理着羽毛，時不時還把脖頸纏繞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親昵。

夏雨看得好奇又好笑，抓住機會拍了兩張，聽了她的話，似乎意有所指，瞥眼看去，發現她獃獃地盯着兩隻大雁，不知道在想什麼。

晨曦慢慢散去，對岸幾棟零星的樓房和鱗次櫛比的村莊漸漸露出了輪廓，河岸兩側的蘆葦已經開始枯黃，一陣風吹過，如麥浪般起伏翻滾，在秋天的蕭瑟中蘊藏着暖意。

河灘上多了些零星的人影，終於有人發現了兩隻大雁，好奇地靠近它們。只聽嘎嘎幾聲鳴叫，它們揮動起巨大的翅膀，一飛衝天，越飛越高，沒入天際，似乎不曾來過。

“它倆一個叫素女，一個叫大鴻，原本就是一對。”

聽了夏雨的話，正在凝視着大雁消失處的陳婷婷轉過頭來，抿嘴一笑說道：

“你上次騙我和西琳，還畫了一張畫，今天你是連草稿都不打，又想編什麼故事？”

夏雨微微一笑，也不辯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遞給陳婷婷，慢悠悠說道：

“傳說炎黃之時，黃帝有個女兒名叫素女，長得跟你一般好看，脾氣嘛，有點倔，這點倒不像你。”

陳婷婷本來以為他在胡說，這會看他樣子，倒真的像是有根有據，不由勾起好奇心來，又聽他頭一次當面誇自己長相，心中盪起陣陣漣漪，再聽到脾氣倔三個字，不由笑出聲來。

“咯咯咯，你這人，拐着彎罵我呢，當我聽不出來？那個素女怎麼樣了？”

“素女不但長得好看，而且彈的一手好琴，據說那琴有五十根弦，天下只有她彈的來，只要她一彈琴，什麼鳳凰孔雀，鳥兒蟲兒，螞蟻屎殼郎都會翩翩起舞，連那一千年不開花的鐵樹都會開花，你說厲害不厲害？”

陳婷婷聽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笑的前仰後合，一時將此前的煩惱倒是忘記了。

“這素女可是公主，我哪比得了，你也不用嫌棄我笨。”

“公主也得嫁人啊，她喜歡黃帝手下一個叫大鴻的天神，這大鴻可了不起，不但英俊非凡，而且長了一對巨大的翅膀，揮動一下，就能飛很遠很遠。”

陳婷婷想像着大鴻的氣概，聽夏雨停了下來，有點擔心地問道：

“然後呢？他……該不會不喜歡素女吧？”

“哪能呢，兩人情投意合，那時候是上古時期，流行自由戀愛，黃帝老兒也很高興，為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陳婷婷怔怔地聽着，一幅悠然神往的表情，卻不再發笑，喃喃說道：

“真好！”

“是啊！一個飛的快，一個彈的好，婚後有事沒事，大鴻就帶着素女飛來飛去，什麼三山五嶽，黃河長江，五湖四海，人間仙境，想去哪去哪，找到風景優美的地方，素女就為他彈琴，當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人兒。”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靜靜地看着滾滾而去的大河，想像着那種神仙般的日子，心中同時湧起一股浪漫和溫情。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

雖然希望這個故事到此為止，但她知道沒有結束，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道。

“後來，兩個部落爭地盤，黃帝和南方一個叫蚩尤的首領開戰了，大鴻是他女婿，也是手下大將，自然得跟着出征，素女作為黃帝女兒，於公於私，都不能阻攔，出發之時，兩個人自然是難分難離。”

陳婷婷隨手抓起一塊小石子，朝河面扔去，她力氣小，石子劃過一道短短的弧線，依舊落在了岸上。

“大鴻走後，素女相思難耐，經常到黃河邊彈琴，對，就我們眼前這條大河，她希望河水能把思念帶給遠方的丈夫，這時候的琴聲變得悲涼愁苦，她一彈琴，河水停止了流動，樹木也停止了搖擺，飛蟲走獸，天地萬物都安靜了下來，沉浸在哀傷的琴聲之中。”

說到這裏，夏雨心中一動，沒來由想起她河邊讀詩的事情來，倒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這寓意未免不好，還是不要胡思亂想。

陳婷婷這時已經完全沉浸在故事當中了，她雙眼噙淚，似乎被素女的相思之苦深深打動，又似乎起了同病相憐之意。

夏雨怕她又進入痴獃狀態，用手指了指茶杯，示意擰開，笑着說道：

“講故事很累的，你得時不時把茶杯給我潤潤嗓子，還得問一句後來呢？這樣我才有興趣講下去。”

陳婷婷鳳目微嗔，端起茶杯遞到他嘴邊，餵了一口，幽幽嘆道：

“就算公主，也要忍受這樣的磨難，看來這天底下的事情，-就沒個十全十美的。後來呢？”

“幾年後，戰爭終於勝利了，班師回朝，舉國歡慶，素女聽說后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去迎接丈夫，可她找啊找，就是沒找到丈夫，焦急之下，她分開人群來到黃帝的軒轅車前，大聲追問丈夫下落，歡慶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都不敢看她。”

“黃帝告訴她，大鴻在戰爭中身先士卒，英勇無畏，但在一次戰鬥中壯烈犧牲了。這時有人將大鴻的遺體抬了過來，素女一見，猶如五雷轟頂，當場暈厥過去。”

聽到這裏，陳婷婷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刷的一下流了出來，吧嗒吧嗒滴落在茶杯蓋子上。

“哎哎！這是神話故事，不要當真，還沒講完呢，你咋又不問了？”

她噗嗤笑了一下，用手擦擦淚水，哽咽着說道：

“素女好可憐，後來呢？”

“大鴻被埋葬在黃河邊的一處山坡上，素女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整天坐在大鴻的墳前彈琴，只彈的日月無光，天地變色，神鬼不安，人間不寧，黃帝見此情景，害怕整個世界都被她彈崩了，只好命人把她那把琴由五十弦改成二十五弦。”

“素女用這把琴又彈了九九八十一天，突然墳里一聲炸響，冒出一股青煙，接着一隻大雁從裏面飛了出來，素女知道是大鴻所變，扔下琴，也變成一隻大雁，跟着他比翼雙飛而去。”

“黃帝知道后，封大雁為信使，專門為天下有情人傳遞書信，後來還誕生個成語，叫鴻雁傳情。”

陳婷婷靜靜聽着，似乎痴了，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