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真相
張師傅累了一天,到裏屋去休息了,周姨拉着陳婷婷坐到自己身邊,幫她捋了捋頭髮,看着她略顯病容的臉龐,目光中透露着無限疼愛,過了良久,卻並不開口。
陳婷婷又感受到了那種只有親人間才有的關懷,心中騰起一股溫暖和感動,讓她想起了母親。
對,母親,周姨肯定認識,她決定還是主動探問。
“周姨,你認識我媽媽?”
“孩子,你猜到了。”
周姨簡單說了一句,卻沒有更多的話,看神色,似乎有些糾結。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肯定不是族親,不然應該是一個姓,可也不是嬸娘,張叔和周姨都是外地來的,怎麼會認識母親呢?
“孩子,你媽媽她過的好嗎?”
周姨猶豫了一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話來。陳婷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也是人之常情。
可怎麼算好呢?普通農家,有兒有女,衣食無憂,從表面看似乎也不錯,至少不比別人差。
“媽媽,生孩子很辛苦吧。”
“女人吶,生娃娃算什麼,憋屈沒人知道那才是真辛苦。”
她又想起當年那次聊天來,母親話里是什麼意思呢?憋屈?為什麼憋屈呢?她突然想起來,母親好像很少有笑的時候,尤其對父親……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父母之間的事,不是她該想的。
“我,我不知道。”
“唉!這些年可苦了她了!自從我和她分開后,一直在到處打聽,明明知道就在當地,就是死活找不到,要不是你今天突然出現,也許……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周姨的聲音慢慢變得哽咽起來,說到最後,已經語不成調。她一顆心咚咚咚跳得越來越厲害,她即將知道真相,卻又隱隱害怕。
周姨愛憐地看着她,突然歪過頭去,淚水從雙頰滑落,表情既糾結又痛苦。
“孩子,這件事很嚴重,我想了一天,很害怕,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告訴你。”
“姨!到底什麼事?你告訴我吧!”
一時間,她感覺自己胸悶氣短,話語中帶着哭腔。
“少東人你近前來,細聽我言……”
裏間突然傳出張叔的唱腔來,一句未了,緊接着又響起呼嚕聲。周姨收住悲聲,朝裏間撇了一眼,嘆口氣道:
“孩子,那你必須先答應我兩件事,我才能告訴你!”
“行,十件八件我都答應!”
“不不不,你得想好了,這不是開玩笑,我擔心會發生天大的事情。”
“行!我保證想清楚了再答應。”
她這會一顆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下意識地應承着,只想知道真相。
“今天的事情你暫時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媽媽和……你家裏人。”
“好!我不說!”
“當年事出有因,你不能怨恨誰,這都是命……”
“我,我……”
她不知為何,再也無法控制,趴在周姨腿上嗚嗚嗚哭了起來,卻未曾想,到底什麼事尚不知情。
周姨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等她哭了一陣,情緒逐漸穩定,捧着她的臉,將她扶了起來,盯着她的眼睛說道:
“孩子,你……你不姓陳,你姓周,和我一個姓,我是你姑媽,是你親親的姑媽呀……我的兒啊……”
說完,抱着她大放悲聲。
宛若一個炸雷在耳邊響起,又一道閃電劈在身上,
化為焦炭,她定定地坐着,任憑這個自稱為姑媽的女人抱着她心肝肉兒地哭訴,卻毫無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噹噹當!噹噹當……
夏雨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掙扎着欠起身向窗戶看去,窗帘的縫隙中剛剛露出一絲晨光,這麼早就有人來打掃房間嗎?
他又重重地躺了回去,拉過被角蒙住了頭。
噹噹當!噹噹當……
“誰啊?”
噹噹當!噹噹當……
“這麼早,到底……”
他一手拉開門,嘴裏嘟囔着,卻突然呆住了,一個女人披頭散髮站在門口,頭微微低着,看不清臉。
“婷婷!”
他不用看臉都知道是誰,驚呼出聲。
陳婷婷對他理也不理,徑直往裏走去。夏雨心中驚詫,眼睜睜看着她直挺挺走過去,一屁股做在沙發上,低下頭一語不發。
一陣寒風從門口吹進來,夏雨打了個哆嗦,這才發覺自己只穿了背心褲衩,不成體統,趕緊關上門,跑進裏間去穿衣服,腦子裏跟車輪一樣快速轉動着,猜測出了什麼事。
肯定和周姨有關,難道真是失散多年的親閨女?
“婷婷!周姨又給你打針了?”
他拿過一包餅乾和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想故伎重演。
這次陳婷婷卻沒有笑,慢慢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突然一把抱住他的雙腿,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等等!等等!你先喝口水再哭,你一天流的眼淚比喝的水還多,一會拿啥哭呢?”
“噗嗤!嗚嗚嗚……”
“哎哎!你今天忘記扎辮子了,頭髮跟雞窩一樣。”
“噗嗤!嗚嗚嗚……”
“好吧!好吧!我承認,打針我也哭了,哭的稀里嘩啦的!”
“噗嗤!嗚嗚嗚……”
“腳麻了,快放開我,不然後果自負。”
陳婷婷臉上一紅,終於鬆開了手,抹了抹眼淚,看上去情緒舒緩了許多。
夏雨長舒一口氣,這女人就沒一個好對付的,為了自己的心情着想,最好遠離女人,離的越遠越好。
“老夏!我想去黃河邊。”
她這什麼意思?要去跳河嗎?不至於吧,跳河為何要告訴自己,直接去跳不就行了。
難道要拉着自己一起跳?
除了跳河,大清早去黃河邊幹什麼?天已經涼了,房子裏待着不好嗎?
他從衣櫃裏找出自帶的兩件厚衣服來,一人一件穿了,又帶了相機,這才出了門,還好招待所離黃河不遠,十分鐘就到了河邊。
秋風蕭瑟,晨曦初現,河邊沒什麼人,雨季已經過去了,水位下降后沿岸裸露出大片河床,密密麻麻鋪滿了鵝卵石,倆人像兩隻孤單的企鵝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在上面躑躅着。
走了半天,看着跌跌撞撞的陳婷婷,也不像跳河的樣子,也不說話,也不停步,這啥時候是個頭呢?夏雨眼珠子轉來轉去,朝周圍看看,突然一個趔趄,順勢坐倒在地上。
“哎喲!這石頭太多了。”
“啊!你沒事吧?”
看見夏雨跌倒,陳婷婷終於從迷糊狀態反應了過來,急忙湊過來查看。
“婷婷,我倆可都是病號,按理應該躺在床上讓人伺候,鍛煉也得找個平整的地方,跑這來玩石頭剪刀布嗎?”
夏雨一邊說,一邊找了兩個大塊平整的石頭,示意一起坐下。陳婷婷見他沒事,也收起了繼續溜達的心思,挨着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才幽幽問道:
“老夏!你說我該怎麼辦?”
夏雨聽了哭笑不得,什麼事該怎麼辦?不過他最近和幾個女人都打過交道,知道女人思考方式另有玄機,倒也不覺得奇怪。
“你,你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樣能行嗎?可我已經知道了啊,那不是自己騙自己嗎?”
“騙別人良心不安,騙自己怕什麼,十分對不起自己?”
陳婷婷突然反應過來,白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又說道:
“以前我心裏難過了,就喜歡一個人坐在河邊,靜靜地看着河水,什麼也不想,看着看着,就有一種撲進去的衝動,可最後還是忍住了。”
自己猜的沒錯,她還真有過跳河的打算,想想自己是個旱鴨子,還是得防着點。夏雨看看位置,還好,離河面挺遠的。
“老夏,你還記得那本書嗎?”
“什麼書?”
她轉過頭來,靜靜地盯着他,眸子裏似喜似憂,如一汪秋水,蘊藏着無數往事。
“那本詩集,小時候你送給我的。”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他當然記得,十三四歲的人了,這種事怎麼會忘記呢?
“戴望舒詩選吧,58年版的,現在都成古董了,哎!當年一衝動,送給你了,後悔了好一陣子呢。”
她聽着他的調侃,眼光波動了一下,又轉過頭去,望着浩浩蕩蕩的河水。
“有一陣子,我經常帶着它來河邊,裏面的詩我都能背下來,但我還是喜歡翻看,握着它,心裏就覺得踏實。”
“河邊讀詩,倒是一件很風雅的事情,要是有一杯茶,就更風雅了。”
夏雨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杯茶來,來此日久,他也入鄉隨俗,開始拿罐頭瓶泡茶了。
茶還是熱的,他擰鬆了,遞給她,又掏出餅乾來,往她嘴裏塞了兩片,給自己嘴裏也塞了兩片。
她雙手握着茶杯,一股暖意從指尖流向雙臂,又傳遍全身。輕輕嚼了幾下餅乾,淚花閃動,不由自主又滴了下來。
“我那時候經常想,為什麼我在這裏,你又在哪裏?是不是順着河一直往前走就能見到你,可又想起你說過,幾千里遠,這麼大一個國家,上哪找去,只好放棄了。”
“是不是很可笑?”
她咳咳笑着,用一隻手抹着眼淚,繼續說道:
“你送給我一本書,讓我知道了許多事,許多從來沒有的感受,我就想,你不能就這樣算了,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只起個頭,算怎麼回事,你就不能多一點點嗎?哪怕一點點……”
“我來一次就想一次,然後又失望一次,最後我終於知道,沒什麼指望了,就當一場夢吧,這都是命……”
“可你為什麼又要回來?為什麼?為什麼啊,你告訴我……”
她終於舉起了拳頭,一下又一下捶在夏雨身上,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