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成長的歲月

四 成長的歲月

夏雨沿着黃河邊慢慢走着,他一點都不着急,有的是大把時間,世界如此美好,何必急在一時。

天上飄起絲絲小雨,落在他的臉上,讓他愜意無比。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感到很遺憾,他為這個世界上很多人感到遺憾,整天為了生計奔波,卻總是錯過美好風景。

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開始灌輸他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思想,給他找來一些很少見的書,多數是中文的,也有些是英文的,偶爾還給他找來一些唱片,裏面都是很好聽的音樂。

他聽着父親那些稀奇古怪的言論,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書,沉浸在那些稀奇古怪的音樂中,終於長成了一個稀奇古怪的人。

他的母親則正好相反,嚴肅刻板,和那個年代的多數人一樣,教給他的永遠是四個字:循規蹈矩。雖然母親的社會地位遠遠超出父親,但在教育兒子這件事上,卻輸得一塌糊塗。為此,老兩口沒少拌嘴,不對,是母親一個人嘮叨,父親則永遠笑眯眯地聽着,完了“惡習不改”。

“世界很美好,你將來要做一個善於發現美的人!”父親拿起畫筆示範幾下,循循善誘。

“彩虹總在風雨後,不會永遠烏雲密佈!”這是站在一座石橋上,父親望着一道彩虹時的感慨。

“當你不能說話的時候,可以畫下來!”他不懂人為什麼不能說話,但他喜歡畫畫,於是接過了父親手中的畫筆,一直畫到現在。

後來的事情卻驗證了父親的預言,果然有時候人是不能說話的。他跟着父母一起來到這座城市,過起了艱辛的生活,母親一下子變得萎靡不振,像換了一個人。父親卻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是手裏的畫筆變成了樹枝。

“自由是最珍貴的,即使不能人身自由,也要人格自由!”父親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划拉着,寫出幾行英文詩句,向他解釋。

“尊重每一個人,才能成為一個大寫的人!”父親在寒冷的茅草屋院子裏靜靜站着,望着清冷的月光,抽着旱煙捲,若有所思。

春天,他跟着母親去河邊挖野菜。冬天,跟着父親上山撿柴火,他摔倒了,眉頭被一塊石頭割破,望着直通天際的黃河,父親從破棉襖中撕下一團棉花,堵在傷口處,溫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自古以來,偉大的河流孕育偉大的文明,也哺育偉大的人民。兒子,將來有一天,我希望你走遍這山山水水。”

“會有那麼一天嗎?”夏雨疼的齜牙咧嘴,問的敷衍了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父親一邊朗誦,一邊輕撫兒子狗頭。

生活無論多麼艱苦,日子總要過下去。在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之後,突然世界變了個樣子,一家人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似乎發生了許多事,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的,他長大了。

“看吧,彩虹總在風雨後,不會永遠烏雲密佈!”這次,是全家人準備離開時,父親站在一座黃河大橋上說的,旁邊的母親熱淚盈眶。

真理在春天來臨,經久不衰,在一批批奔向高考戰場的人海中,他也捲入洪流。報志願的時候身居高位的母親舊態復萌,斥責美術是不務正業,然後又一次敗給一聲不吭的父親。

“愛情是偉大的精神之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無關身份,不是佔有,不為傳宗接代,不受婚姻束縛!”

這是他上大學前夕,

父親私下和他說的,他不知道這是父親的切身體驗,還是純理論研究成果,但不同流俗是肯定的。

“不要臣服於西方的技巧,也不要深陷於傳統的寫意,藝術的最高形式是自然,而不是憑空想像。”

一個抽着煙斗的老頭嘮嘮叨叨說著,在美院畫室中走來走去,指指點點。他是夏雨的導師,戴着一頂鴨舌帽,不像教授,像個農民,一個剛剛獲得法國藝術勳章的農民。

夏雨心不在焉地聽着,偶爾提起筆塗抹幾下,然後繼續打瞌睡,他正在回想昨晚和一位膚白貌美氣質佳的女孩子散步的情景,他激情四射地向她宣揚不能虛度光陰,應該有一場偉大的精神之旅,她只說了一句話:

“聽說你母親是位大人物。”

父親給他打開一扇窗的同時,是不是又給他關上了一扇門?他時常忍不住這麼想。

“你這是印象主義?表現主義?立體派?還是野獸派?都是狗屁!要做自然的兒子,而不是孫子!”

老頭站在夏雨旁邊,指着畫板的手指抖個不停,-渾身亂顫,用力過猛,把帽子都甩掉了,露出光禿禿的腦袋來。

夏雨從恍惚中反應過來,順着老頭手指一看,畫板上色彩橫七豎八,抽象至極。

畢業前母親長袖善舞,聯繫了幾家單位讓他選擇,不是學校就是出版社,還有一家居然是設計院。他想起父親說的,即使不能人身自由,也要人格自由,毫不留情的全部拒絕,告訴父母,他要做一個自由畫家。母親氣的差點心臟病發,在父親精心呵護下藥到病除,還沒下床就開始策劃聯繫新的工作單位。

這一次他不得不妥協,在母親鈔票和糧票的雙重要挾下,他選擇嚮導師投降,成了他的研究生。老頭看他的眼神很複雜,像看一堆狗屎。他順從地低下頭,讓自己果真像一堆狗屎。

從此,老頭對他好感度增加了不少,但看他的作品依然像看一堆狗屎。

“屁大點格局,底子再好也是浪費,知道什麼叫格局嗎?格局!格局!沒事去找!去看!窩在這裏有個屁用!”

老頭屁字開頭,屁字收尾,怒氣沖沖地朝他吼完,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此時學制還有些混亂,本科階段二至四年的都有,夏雨上了三年。他變成研究生后環顧四周,全校學生還不到100人,女的不僅屈指可數,而且土氣逼人。再抽象的畫也無法讓她們脫胎換骨,他心裏默默想着,準備跑路。

於是,在秋意濃濃的某個清晨,他背起畫板,手提皮箱,在父親寬慰和鼓勵的目光中,登上了開往西部的列車,再次來到這裏,重溫那些破碎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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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幾度黃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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