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遊戲一十三
小惡魔們互相看了眼，努不利達朝哲投去視線，試圖發起場外求助。
哲維持着如沐春風的笑容，保持沉默，沒給對方提供任何信息。
小惡魔們的猶豫更多是出於對這個不知底細的王國的警惕，但凡換了任何一個大陸上的其他王國，他們早答應了。
他們之所以在大陸上流浪，正是因為沒有種族、王國願意接納他們，才導致了他們數千年的流浪史。但話說回來，之所以沒有王國願意接納他們，也正是因為惡魔的惡名昭彰。
他們狡詐、卑劣、滿口謊言，只會帶來混亂和災難，所以一次次被驅逐，直至沒有王國願意讓惡魔踏足為止。
但現在，惡魔們卻在對方的橄欖枝前猶豫了。
他們發自內心的覺得，對方比他們邪惡多了。
基於他們對自己邪惡程度的了解，成為對方的子民未必是件好事——雖然惡魔在這個世界上基本沒有好名聲，但那可不意味着他們對征服大陸有什麼奇怪愛好。
“他是您的子民，還是短暫停留在王國內的過路人？”既然沒有場外求助，那努不利達只能選擇排除錯誤答案了。
何星文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眼矮人，給出答案：“他是我的子民。”
“我們願意成為您的子民。”努不利達當機立斷道：“尊敬的國王，我們願意為您的王國獻出微薄之力。”
他一邊說一邊左右張望，試圖從周圍人的提示中獲取他們接下來該怎麼做的信息，行禮的話是行哪個國家的禮節？有沒有什麼特殊儀式？需不需要跟某種存在“彙報”一下？
惡魔在大陸上流竄了數千年，在諸多王國和種族之間的經歷，讓他們知曉了很多不必要的風俗人情，雖然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對此嗤之以鼻，並很樂意通過不遵守它們來給其他什麼人製造麻煩。
而在小部分時候——比如小命捏在別人手上的此刻，他們就變得通情達理了起來，十分願意入鄉隨俗。
但很遺憾，他們的這些準備非常多餘——因為這裏壓根還沒形成習俗。
“哲，你安排下他們住的地方……”何星文停下話思考了幾秒，跟炎確認：“房子還夠住嗎？”
炎撓了撓頭：“房子挺多的，還有一大半沒住滿呢。”
何星文看了眼沿着道路整齊排列的小別墅，一大半沒住滿？
他在心裏估算了下目前的npc數量，將近兩百個npc，其中二十個是女性，不管怎麼組合也不該是一大半的房子都空着？
何星文想不出理由，乾脆朝它們走了過去，準備眼見為實。
他一動，人群就跟着動了起來，小惡魔們被裹挾在人流中，不由自主的跟着前進。
別墅沒有上鎖，事實上，王國目前的治安狀況完全可以稱得上路不拾遺、門不閉戶，堪稱真正的大同世界。
別說小偷小摸了，連工作摸魚的都沒有，勤勞肯乾的讓人無比確認他們npc的身份。
何星文推開別墅門，得到了答案。
門后原本該是客廳的地面上鋪着一層毛茸茸的布，布上整齊的擺着十來個枕頭和一張張獸皮。
在短暫的沉默中，努不利達作為剛加入這個王國的外來人口，決定搶在眾人之前表現他的友善，讓其他人儘快遺忘他們之前不友善的舉動。
“有效利用空間，簡直是天才般的想法！”努不利達大夸特誇：“這樣一個房子能住……”
努不利達數了下眼前的枕頭，
又去其他房間看了眼，再次回到何星文面前時，對這個邪惡種族的結論無比確信。
父神在上，就算是惡魔，也不會讓三十來個人擠在一間房子裏，那簡直是一種虐待！
努不利達語氣誇張道：“居然能住三十個人！您的子民真是……”太能忍了。
“堅韌不拔，值得敬佩。”
何星文扭頭看炎，炎咧嘴一笑，自豪挺胸。
哲低咳了一聲，扭頭對一旁的npc說了句什麼，npc朝外走去。
努不利達還在勤勤懇懇的表演：“不過我們跟您的子民不一樣，我們比較……”努不利達露出做作的遺憾表情：“貪圖享樂，三十人間有點擠，我覺得二十……嗷。”
被一旁的惡魔踩了一腳，努不利達單腳站立，改口道：“十個人，就挺多了。”
黃被npc急匆匆的帶了過來。
“國王？”
“這裏住了三十個人？”何星文的不解十分真摯：“不擠嗎？”
“怎麼會擠呢？”炎的不解也十分真摯：“大家只是找個地方睡一覺，要不是黃不允許有人睡大馬路上……”
黃接過話茬：“大家都有自己的活要干，一般情況下，這裏的空間都很富足。”
果然是非常邪惡的種族啊，努不利達一邊聽着黃的解釋，一邊對這位貌不驚人的國王陛下壓榨子民的手段感到敬佩。
當然，在反應過來自己如今也屬於其中一員后，這股敬佩迅速轉化為了驚嚇。
誰見過勤勤懇懇工作的惡魔啊？那還能算得上一個惡魔嗎？
雖然他們在大陸上流竄這件事本身就足夠丟臉了……
何星文反應過來，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文明跟王國發展程度不匹配導致的。
文明需要一步步推進，無法一蹴而就，他們甚至還沒有出現家庭的概念，目前仍處於集體分配製度中，他們沒有“所屬物”的概念，而作為公共財產的房子，顯然是屬於集體的。
而在這種情況下，這一幢幢的小別墅，對他們而言，只能等同於一個能躺下睡覺的地方。
這裏之所以只有三十個枕頭，是因為這裏只能塞得下三十個人……
何星文反應過來這一點后，下面的話就沒法繼續了。
他當然可以強制分配給每個npc一幢房子，這意味着私有財產的出現。
而私有財產的出現意味着集體制度的解體，以及階級的出現。
在遊戲裏過分認真的考慮這些似乎有點愚蠢，但鑒於他眼前這些npc基本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這不能算愚蠢，只能說是足夠謹慎的選擇。
哲打破沉默，轉移話題道：“陛下，接下來怎麼安排惡魔他們？”
何星文跟黃確認：“目前有哪些工作缺人？”
努不利達張了張嘴，脫口而出：“我們還要工作？”
何星文：“你們不想工作？”
開玩笑，誰會喜歡工作啊？努不利達反駁的話還沒出口。
安迪蘇·金驚訝的聲音緊接着響起：“你們不喜歡工作？”
努不利達跟安迪蘇·金視線相撞。
安迪蘇·金：居然不喜歡工作？不愧是惡魔。
努不利達：閉嘴，小心我活撕了你。
npc和矮人的勤奮工作，給了何星文一種所有npc都會努力建設王國的錯覺——對於一款建設類遊戲來說，這確實是理所當然的。
惡魔打破了這種錯覺。
顯然，他們的種族特性優先於程序設定。
“太真實了。”何星文習慣性的跟系統分享他的感受：“惡魔好吃懶做，矮人熱愛鑄造，你們這是不是有點種族歧視？”
他在跟誰說話？努不利達的視線在左右瞥了眼，沒找到跟他對話的可疑對象。
相反，所有人都好似早就習慣了般，平靜的等待着國王結束跟“不知名存在”的溝通。
在這個王國的每一分每一秒，努不利達都覺得自己身為惡魔卻不夠邪惡。
系統：“我覺得這不能算歧視，他們的性格形成取決於他們本身，而非我。只能說，這就是他們的選擇導致的結果。”
何星文結束對話，注意力轉移回努不利達身上：“如果你們不想工作的話，也可以不工作。”
他朝外走去：“這是你們的自由，”他看了眼哲：“哲，你給他們安排下住處。”
將惡魔們之後的安排交給哲之後，何星文繼續之前的對話，跟黃溝通道：“王國目前有什麼工作？”
黃一一道來：“幫矮人打下手，去城外開墾農田，組織探險隊和捕獵隊，還有陶器、漁網等簡易工具的製作，公共區域的定時清掃……”
說著說著，黃露出了凝重的表情：“陛下，人手不夠。”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耳熟，在只有二三十個npc的時候，黃這樣說，在有二百個npc的時候，黃還是這麼說……
恐怕他永遠不會覺得人手夠用。
哲沒急着帶惡魔們離開，他旁聽完黃的彙報，接茬道：“我覺得王國需要一個更好的人手安排方案。”
黃扭頭看向哲。
炎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現在的安排有問題嗎？不挺好的嗎？大家都在忙，該做的都做了。”
努不利達敏銳的察覺到了那點奇異的對峙——來源於哲和黃的對視，他帶着小惡魔們朝後退了一步，變成這場對話中的旁觀者。
“不是一味的向國王要求更多的人，才能解決人口不足的問題，”
哲收起如沐春風的笑，顯得有些冷淡：“如何更好的安排工作，進而提高工作效率才是問題所在。”
何星文一點都不意外這一幕的發生，事實上，炎和黃相處融洽才讓他意外。
畢竟政治是文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當然，王國的政治體制早以不可動搖的形式確定。
而以王國目前的文明進度來看，出現政治鬥爭無疑是天方夜譚——npc連娛樂的概念都還沒有出現呢。
所以，發生在何星文眼前的這一幕，與其說是政治鬥爭倒不如說是不同觀點的碰撞。
黃：“所以，你覺得我的安排有問題？”
哲：“顯而易見，重複勞作只會降低效率，讓人們去做他們擅長的工作，劃分等級，給予獎勵，輔之以鼓勵，以長帶幼，定時輪換，組建小組，互幫互助……”
現場忽而無比安靜，以至於哲的聲音遠遠的回蕩在此處，無比清晰。
黃的表情沉澱了下去，他若有所思的注視着哲。
哲一口氣說完了一長串，像是苦思冥想許久了一般——但考慮到他在不久前才憑空誕生這一點，所有人都清楚，這些只不過是他剛想出來的。
小惡魔們無法察覺出這其中的問題，他們走過足夠多的國家，見過足夠多的政治體制，對這些尚處於萌芽期的安排不以為奇。
他們來自文明前端，無法對尚處於蒙昧期的文明產生同理心。
但在王國待了一段時間，親眼見證王國從小村莊變成城鎮的矮人，安迪蘇·金非常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這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足以帶領人民啟蒙的領導者。
這個王國已經擁有如此多的不可思議，但奇迹就像是國王手中的筆一般，依舊在源源不斷的被創造。
在短暫沉默后，黃開了口：“你說的沒錯，相比你的想法，我的安排確實太粗糙了。”
他坦然的，毫無芥蒂的道：“你應該來負責這些。”
他向何星文提出了他的建議：“陛下，我覺得他比我更適合來做這些。”
那種“果然這是一個遊戲”的感覺再次浮現在何星文腦海里，人類中的絕大部分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做出如此謙虛友愛的行為，但npc這麼做，就非常合理——畢竟這是遊戲。
這些瑣碎且短暫的交接被快速掠過，處理王國瑣事的人從黃變成了哲，顯然，他不會滿足於只改善工作安排，尚處於起步階段的王國有太多地方能讓他施展。
*
小惡魔們被哲安排在了遠離市中心的城市一角。
“鑒於陛下的仁慈，”哲朝努不利達身後示意了下：“這個房子分配給你們，不會有其他人進入。”
努不利達數了一遍他們的人數，不覺得這能算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考慮到三十個人的極端數量，他又不得不承認，才十來個惡魔就能佔據一幢獨立的房子，確實是一個非常仁慈的舉動。
“希望你們儘快履行之前的承諾。”哲在告別前，委婉的警告他們：“我希望在王國再一次擴張之前，能看到你們承諾的地圖。”
努不利達沒研究明白他這句話里“再一次擴張”的含義，但這不妨礙他理直氣壯的點頭：“沒問題，你們把紙筆準備好就行。”
他可是惡魔，期待一個惡魔履行承諾，那未免太……
“獸皮和炭筆稍後會送來。”哲浮出如沐春風的笑：“為了你們的安全着想，我會讓人在這幢房子前用黑血石建造一個小小的燃燒裝置……”
“那玩意太危險了，它會把一切燃燒殆盡的。”努不利達正色道：“你們不該碰它……”
現場忽而陷入了沉默。
之前炎毫髮無損的從以太中拿走黑血石的那一幕在努不利達腦海里回放數遍，他終於反應了過來。
“這是一個威脅。”
“僅針對你們。”哲誠懇道：“鑒於你們的名聲如此糟糕，我覺得你們需要足夠的威脅來保持理智。”
“你成功了，我們現在非常非常的理智。”
哲轉身離開。
等他的身影消失，小惡魔們立刻爆發了一場討論。
“我覺得比起他們來，我們可算不上邪惡。”
“憑空誕生的那傢伙更是邪惡中的邪惡！”
“努不利達，我們得想辦法逃走才行。”
長着蛇尾的小惡魔飛快的繞着這幢房子轉了一圈，重新回到了群體中。
“沒人盯着我們。”
“我們之中怎麼會有你這種蠢貨？”有三個腦袋的小惡魔道：“你忘記我們為什麼會留下來了？你想跑哪去？外面可是神隕之地！”
“哦，我忘了。”蛇尾的小惡魔懶洋洋的應了一聲：“那我們去報復這些人類吧。”
他晃了晃蛇尾：“我一尾巴下去就他們沒了。”
“你個蠢貨……”三個腦袋的小惡魔還沒罵完，就看到蛇尾迅速游出了房子自帶的院子，滑到了道路上。
而在道路盡頭的npc壓根沒察覺到死亡跟他只有咫尺之遙，他正準備去往矮人的工廠，一如往常那般，步履匆匆的路過了街角的房子，甚至沒有對房子前那些形狀各異的惡魔們投去一個視線。
努不利達探頭看了眼空蕩蕩的道路，就在蛇尾飛快朝那個“人類”靠近，即將為對方帶來徹底的死亡之前，他的身體突兀崩塌，就像是一張被擦去了色彩的畫，在崩塌中逐漸透明，最後徹底消失。
半空間內，無數光暈散發著穩定的光芒，維持着世界的平靜。
而就在蛇尾消失的地方，它相對應的半空間位面的位置上，不穩定的光暈將穩定的光暈覆蓋，這是一個無比奇異的過程，穩定的光暈被染上另一層顏色，然後成為對方構成的一部分，最終徹底消失。
思維異常的存在，嚴格遵守着來自他們“神靈”的命令——在王國內禁止殺戮。
當然，沒有理智的另一個結果是，他們非常愉快的將自己從禁止殺戮的隊列中剔除了出去，而將它嚴格的施加在王國內的每個智慧生物身上——比如說即將實施殺戮行為的蛇尾，並讓對方為此付出了代價。
現場安靜了幾秒。
“那是什麼怪物？”
“是剛才攻擊我們的那群怪物嗎？”
“蛇尾那傢伙不見了誒。”
“管他呢，蠢貨總是死的特別早。”
“我進屋休息去了，努不利達，畫畫的事就交給你了啊。”
小惡魔們目睹了蛇尾的下場，立場轉變的非常迅速，把任務丟給惡魔中最為靠譜的存在-努不利達之後，就毫不關心的走人了。
努不利達習慣了，作為惡魔中的一員，他太了解他的族人了。
那些來自外界的評價，可不是污衊，而是誠實的描述。
墮落、卑劣、狡詐、冷血、以他人的痛苦為樂——如果不是王國強大到超出他們的想像，如果不是蛇尾愚蠢的試探直接招致了無比徹底的死亡，他們可不會安分到什麼都不做。
所以，敢接納惡魔的王國……真是非常有勇氣。
努不利達若有所思道：“或許我們該邀請族人來這裏定居，畢竟他們還在大陸上流浪呢。”
房子裏立刻傳出一連串贊同聲。
“沒錯，沒錯，像這樣的好地方，一定要分享給我們親愛的族人！”
“我來，我來，我傳訊給他們！”
“叫他們快點來，我等不及想看他們被國王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