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6
沈浪可不知道,這位將快活林視為自己產業的春嬌姑娘,是這麼看他的。
對他來說,能與霍凌霄待在一處便足夠了。
雖然他也難免有點鬱悶,頂着易容便等同於與任何親密舉動都絕緣了,他還沒有重口味到這個地步,當然霍凌霄也沒有。
「這不是個難得的體驗嗎?」霍凌霄撐着側臉,撥弄着面前的茶具。
從沈浪的角度正看見她透着幾分慵懶的眉眼,即便隔着這張易容假面,都能看出她本身的氣度風姿。
他毫不懷疑她這般舉止不會被人當做是皇室貴胄。
尤其是當此時在興龍山還有一位酒使在此小住的時候。
快活王或許還能算是個「梟雄」——他自稱的。
但當這個人已經習慣了通過女人來達成自己一步步崛起的目的的時候,他如今的各種風流宣洩,自號為王的舉動好像都只是在欲蓋彌彰而已,為了掩飾自己並非靠着真本事才有今日的過去。
當真品和贗品放在一起對比的時候,便怎麼看怎麼都能對比出個高下來。
「扮女裝的體驗?」沈浪哭笑不得。
也幸好他們此番出行是往西北邊陲之地來的,但凡是往中原人多的地方去,他可實在沒有把握不被人發現。
「倒也不是,我是說體驗一下身為女子便要被當做附庸的體驗。」霍凌霄語氣淡淡。
她開口之時,手中還握着那把夾取浸沖罐的夾子,慢條斯理地任由這些白玉杯洗在撥弄間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夾雜着水波滌盪之聲。
沈浪也便不太容易分得出她到底在說一件正經事還是在說個玩笑話。
不過誠然當他是琅玉夫人而不是沈浪的時候,在這快活林中也只被認為是霍凌霄化名而成的高凌的附庸而已。
那位茶道名家春嬌姑娘也同樣不以自己的名字而聞名,而是以落魄公子李登龍的小夫人這樣的名頭,可實際上李登龍的本事還及不上春嬌的零頭。
沈浪此前不會考慮到這樣的問題,現在卻是自己處在這個身份之下,便會感覺到這種畸形的關注。
其實誰都看得出來,琅玉夫人特殊的行路方式明擺着就是個輕功高手,卻依然沒有得到足夠的注意。
「所以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並不想讓柴玉關這麼輕易地被打倒了吧,」霍凌霄繼續說道,「萬家生佛柴玉關也好,快活王也罷,都是一個清楚明白的標誌,一個本不該混到此等境遇的男人,因為從女人的身上不斷得到好處,最後成了如今的樣子。所以我希望打倒他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染香她們,是白飛飛,甚至是現在還被我囚禁着的王夫人。」
「當今武林整體的環境下,這種性別審視的怪異要想打破不是一朝一夕之間能做到的,但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柴玉關可以將自己的成功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淚之上,也同樣會被他最看不起的一群人所打倒。」
「其實我此前覺得要打敗柴玉關,要將當年衡山之亂的內幕揭發出來,是我一個人要去做的事情。」沈浪想了想后說道。
「因為沈天君。」霍凌霄說的是個陳述句。
沈浪不奇怪她會知道這件事。
他在她面前暴露出的與之有關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何況他也確實沒有瞞着她的必要。
他回道:「不錯,但後來我又覺得,你想做的這些事情我沒有這個資格去破壞,我一度覺得不能讓這件事禍及更多人,或許其實也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至於你方才說的,要改變這種格局,或許還有個法子可以做。」
沈浪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幸虧此地沒有外人在,否則一定看得出來,他這動作可一點都不像是個女子。
霍凌霄忍着笑看了他一眼,覺得此等情景合該被記錄下來。
王雲夢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關久了也生出了幾分促狹的心思,將琅玉這個形象打造得跟沈浪還有那麼幾分相似,簡直就像是沈浪的同胞姐妹一般。
霍凌霄怎麼看怎麼覺得有趣。
「你說說看。」
「我之前遊歷到南疆的時候見到過一個人,這個人自稱遲早要成為江湖上事事都知道的江湖百曉生,如今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江湖見聞,他說他還缺一個江湖上揚名的契機,我便問他打算如何做這件事。」
聽到江湖百曉生這個說法霍凌霄的眉頭動了動,她不由想到了大智大通,或者說是想到了龜孫老爺這個傢伙。
不過看沈浪的語氣不像是對他的褒獎,大約並不是一種行事做派。
沈浪繼續說道:「他說他打算出一本兵器譜,將江湖上成名的高手做一個名次的排序,以各位武林好手所用的武器排列,也方便記錄一些。一旦這樣的一個排名公佈出去,自覺自己不該排在後面的,不僅要找排在前面的人算賬,還要找到他來問問。」
這便給了他見到各方高手真面目的機會了。
「但是他彼時身在南疆,卻不打算將那位大歡喜女菩薩列入排名。」
霍凌霄:「那麼他恐怕遲早要因為這個自帶偏狹之見的兵器譜惹出麻煩來。」
「我是這般與他說的,可他顯然並沒放在心上,而是覺得平湖百曉生的名號必然有一天會在江湖上傳揚開來。」沈浪說道,「他的想法其實是合理的,只要能將這兵器譜發佈出去之後的爭鬥影響降到最低,找一個合適的天下第一鎮壓住其他人的爭端,那麼這兵器譜未嘗不是一個合理的將本該得到足夠尊重的人推到枱面上來的舉動。」
「要讓消息精準,王夫人手底下的情報網,要比那位百曉生一人一騎的到處走訪更準確一些。何況,還有丐幫和金錢幫。」
這倒是不能算給她本就匱乏的人力支出雪上加霜的行為,反正本來就要收集江湖各處的消息。
霍凌霄琢磨了一番覺得沈浪所提到的此舉確有可行之處。
只不過具體如何操作還得仔細斟酌一番。
這江湖上隱藏着的高手其實也不在少數,她此前與王雲夢談過幾句,王雲夢說起了一位名為天機老人的武林前輩,近年來在江湖上只以一個說書人的身份走動,武功起碼不會在上官金虹之下。
若當真要出一個兵器譜,這些人要如何安排便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現在還是先管柴玉關的事情。
她此番來自然要見見韓伶的。
韓伶是為了快活王今年來快活林小住的日子能嘗到此地的新酒,這才提前來找快活林中的調酒名家楚鳴琴確認情況的。
他自己也是個懂酒之人,更知道要靠着酒力衝突來施加毒手,對一個調酒之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所以他不僅要嘗酒的味道,還要將這一連一個月左右的酒品名目都給羅列周到。
來到快活林第三日將近傍晚的時候,霍凌霄重新披上了那件白氅,在園中緩步慢行。
從園中朝着高處望去,興龍山和那筆雲山在夕照斜暉之中相互映照,此刻正是飛鳥返林的時候,落日青松飛鳥,實在是個讓人覺得心曠神怡的畫面。
而等走到了前方竹林的時候,林木又將山色給掩映住了,但看着夕照從竹林縫隙之間投落光輝,又別有一番趣味。
霍凌霄的目的地正是竹林之間的一座竹屋。
來到快活林三日,已經足夠她摸清楚在此地之人的行動規律,要想製造出一個賞景遊玩到此地來的假象並不難。
原本是讓人將韓伶送來此地的春嬌剛準備從竹林中走出,便看到了那位高公子標誌性的風氅,和那絕無人能模仿出的步履,她還沒來得及上前搭話,忽然看到對方推開了那扇竹屋的門。
糟糕!
她不由心頭一驚。
那竹屋看起來實在很像是個尋常的乘涼賞景之處,卻實際上大有用處。
她連忙跟了上去。
霍凌霄已經進入了屋中,也看到了屋中的場景。
與進門的地方正對着的正是快活林中茶與酒兩大支柱之中,調酒制酒的楚鳴琴。
而在楚鳴琴的對面坐着個看起來年歲在五十上下的老人。
在快活林這樣一個一聽名字便讓人覺得有揮金如土之勢的地方,這個老人卻穿着一件半舊的狐皮襖子,無論怎麼看都與此地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若說只是衣服破舊便也罷了,他臉色蠟黃,細眉小眼,留着的一把山羊鬍子也怎麼看怎麼覺得伶仃得很,誰看了都覺得比起是個能在快活林中度假的人,他更像是個退職的小官罷了。
但此刻楚鳴琴面對對面的這個老人,卻擺出了如臨大敵的態度,或者說,他生怕從這位老人的口中聽到什麼不利於他的評判。
在老人的面前擺着七八個酒杯,他尚未開始飲酒,便已經捻着鬍鬚露出了一點鬆快的笑意。
這酒香隨着楚鳴琴的調酒動作,從這一樽樽酒杯之中逸散出來。
春嬌在窗外看到那位高公子居然誤入了楚鳴琴和酒使品鑒新酒的地方,也不由擰了擰眉頭。
高公子可不像是李登龍以為的,只是個閑來無事的落魄貴族公子,他身家明擺着不菲,這三日來出手闊綽也絕不只是在擺個場而已。
春嬌盼望着這種稀客能多來幾個才好,可不希望對方因為一點莫名其妙的緣由被酒使給記掛上了,觸怒了快活王。
但看「他」只是安靜在一旁看着,並未發出打擾的響動,春嬌又稍微放下了點心來。
或許他也並不像是那種沒有眼力的人。
此番誤入自然是要按照此地主人的規矩來辦事的。
屋中的兩人彷彿並未察覺到有人進入了他們的地盤,先開口的是韓伶。
他看着楚鳴琴說道:「你還是這般只調酒不飲酒。」
楚鳴琴調酒時候的動作,嚴肅得讓人覺得他不是在調酒,而是在診脈。
在他枯草一般蓬亂的頭髮之下,是一張異常冰冷而傲氣的臉。
這種傲氣自然是因為他調酒的本事,所以哪怕聽出了韓伶這話中略帶幾分對他此種調酒之法的指摘,他也並沒有展露出分毫示弱的意思。
「喝酒是遊戲,調酒是藝術,能將各類醇釀劣酒混合在一起,成為入口回味無窮的酒中聖品,跟作畫也無甚區別。」楚鳴琴回答道,「我靠着眼睛和鼻子已經足夠判斷出這酒是好是壞,又何必喝下去確認,你何曾見過一個畫家將自己的畫吃下去的?(*)」
這話實在說的很不客氣。
韓伶早知道楚鳴琴是個什麼脾性,也不覺得奇怪。
不過他這個人品酒也飲酒,跟楚鳴琴可不是一個做派。
他有心反駁,又有些擔心對面這位今年調製出的新酒乾脆不給他品嘗了,到時候快活王怪罪下來,還得是他的問題。
正好他一轉頭就看到了個青年公子站在身後,便問道:「閣下以為,楚公子的這番論斷可對?」
「要我說不對。」霍凌霄方才還沒有打斷他們品酒調酒的意思,包括站在窗外的春嬌都覺得他實在像是個行事穩重的紳士,但她這直白又篤定出口的話,又顯然透着幾分唯我獨尊的意味。
她絲毫也沒在意楚鳴琴抬眼間朝着她看過來的時候,略有些不善的神情,而是繼續說道。
「我有個朋友說是嘗過一種好酒,是從關外傳來的配方,以上好的女兒紅為主料,配合茅台與竹葉青,再加上幾滴荷葉酒調製,名叫……」
霍凌霄用手中的摺扇拍了拍額頭,彷彿是在思考此酒的名字。
韓伶想都不想地就接上了話,「叫做唐老太太的殺手鐧。」
這正是韓伶發明出來的調製之法,他又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聽霍凌霄提到了這東西,他不覺露出了點興味的神色來。
「是了是了,」霍凌霄笑道,「便是叫唐老太太的殺手鐧,據說此酒飲下之時不過清涼醒腦而已,可緊跟着便是一股火焰直入肺腑,直上天靈,便跟中了唐門的暗器是一個感覺。」
「我聽朋友這般說自然感興趣。後來便在我皇……我兄長的宴席上與他府上最好的調酒師說了這個,可恨那調酒師還自認是個有本事的人,調製出來的卻活像是唐老太太的裹腳布。」
「我是不懷疑我那位朋友說的話的,他也沒有這個騙我的必要,自然是有些調酒之人自覺靠着眼力便足夠,實際上可稱不上是個好酒師。哦對了楚公子,我說的可不是你。」
韓伶聽完便大笑了起來,「這位公子,你喝下的那杯酒恐怕正是女兒紅的分量足了一些。」
楚鳴琴的表情頓時有些不太好看。
對方說是說的不是在暗指他,可實際上誰知道有沒有點挖苦的意思在裏面。
面前的酒使又顯然因為自己的酒被人提到作為辯駁的證明,正是高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