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蘭燭從西山回來后不久,蘭庭雅醫院那邊就打電話過來,說她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嚷嚷着要出院。
蘭燭這三年來,看她的次數寥寥無幾,私立醫院那兒,只要錢給夠了,沒什麼必要的事情,也不給她來電話。
這倒是頭一遭。
蘭燭隨即趕往了醫院,見到蘭庭雅后,她倒是神色正常,清醒自知地忙拉着蘭燭就往外走,「阿燭,我要回杭城去。」
「您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回杭城去幹什麼。「
「如今你是快有家室的人了,我不能在這裏給你丟人了,我可不想讓我的女兒被別人說有個瘋瘋癲癲的母親。」蘭庭雅拉着蘭燭往外走。
蘭燭驚訝於蘭庭雅的清醒,回頭看了看林渡,難道是林渡的出現,讓蘭庭雅以為自己要有伴侶了?「媽,您說什麼呢,您怎麼會給我丟人呢……」
「你快點的,給我買回去的火車票,我現在就要走,你要是不把我送走,我就自己走。」「媽……」
「啊呀!我不過是要回個老家,為什麼不讓我回去,我住在這種地方幹什麼,燒錢燒死,我回家不行嗎,我有手有腳的,不能伺候自己嗎!」蘭庭雅越說越激動。
護士醫生湧上來一大堆,七手八腳地就要給她上鎮定。
林渡把蘭燭拉到一邊,「阿燭,阿姨現在的情況,不如她的意可能會更嚴重,劇團最近的演出也寬餘了很多,不如,我陪你帶她回一趟杭城吧,先穩她幾天?」
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蘭燭只得先帶着蘭亭雅往杭城走,她狀態時好時壞的,這會看狀態還可以,但蘭燭不知道這好的時間能撐多久。
她帶蘭庭雅回杭城,本不想勞煩林渡來陪,但林渡說,她怕是忘了她答應過的,對於他們感情的進一步改變的嘗試。說這種時候,如果自己不能陪在她的身邊,會讓他感覺自己很失敗。
蘭燭最後同意了,三人回了杭城,蘭庭雅還嚷嚷着一定鬧着回到原來的老房子住。
老房子三年未住人,蘭燭費了老大力氣才收拾出來,鄰里街坊看到蘭庭雅帶着女兒回來,身邊還跟了一個才貌出眾的青年,打着招呼到,「喲,阿燭回來了,這是你男朋友吧,長的真帥!」
蘭燭訕訕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林渡,正欲解釋,蘭庭雅卻先行回了話,「是啊,這我未來女婿,怎麼樣,帥氣吧。」
「可不嗎,小夥子一表人才,和阿燭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登對的很!」林渡笑着道了謝。
蘭燭用嘴型說著不好啥意思,林渡用嘴型回了她一個「樂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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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蘭燭陪蘭庭雅回了房,她想起白天街坊鄰里說的的事情,還是囑咐道「媽,你以後必然跟別人說什麼未來女婿了,這事還沒定呢,你不好亂說的。」
蘭庭雅鋪着床回頭數落她,「你這孩子,我也不是第一次跟小成見面,我看小成挺好的啊,你為什麼不給人家一個機會啊。」
蘭燭有些無奈,「媽,我跟你說了好幾次了,人家姓林,不姓陳,再說您什麼時候跟他見過面了。」
蘭庭雅「這我就不跟你說了,總之啊,我就住在這杭城就好了,槐京啊,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為什麼啊」蘭燭百思不得其解,蘭庭雅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槐京去,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說要回杭城了呢。
「媽,你讓我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呢。」
「那女兒大了要離開家,離開媽媽不是很正常的嘛?你總要成家的吧,哪有人成家,還把自己母親帶在身邊的,哦對了,說起成家,還有件事。」蘭庭雅低頭在房間裏忙碌起來。
「您找什麼呢」
「我放哪裏了,我記得我就放在那衣柜子底下的抽屜的。」她搗鼓了幾個抽屜也沒找到,逐漸開始焦躁起來。
「媽,您找什麼啊,您別著急,您跟我說,是什麼東西,我來找。」
「你外婆留下的一對翡翠手鐲,我就藏在衣櫃下面的抽屜里,這怎麼沒有了?」
「或許您忘了,您別急啊,我找找。」蘭燭翻了一圈柜子,沒找到她說的手鐲,疑惑的看了一圈后,來到床邊,趴下來看到床底下果然就放着一個箱子。
她把那東西拿出來,蘭庭雅一看到那箱子,眼神立刻聚焦∶「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她細緻地用紙巾抹乾凈了那盒子,小心地打開,蘭燭一看,裏面真的是一對翡翠做的鐲子。蘭庭雅用手巾包裹着拿起其中一隻,即便是在昏黃的燈光下,那鐲子也分明透亮。
「把手給我。」蘭庭雅回頭對蘭燭說道。蘭燭伸手,鐲子扣在手環上,很是和諧。
「這是你外婆留給我的,說是讓我結婚的時候帶,你知道,你媽我這一輩子,沒結過婚,也就沒有用上,如今,你也找到了愛你的人,這對鐲子,就歸你了,你媽我沒什麼用,這些年來,也沒攢下什麼錢,不能幫你置辦豐厚的嫁妝,也就這麼一對鐲子……」
蘭庭雅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柔和下來,「好在我們阿燭,懂事,勤奮,能給自己爭得一片天來,我也好安心讓你在槐京生活。」
她說這話的時候,讓蘭燭覺得她說她要從槐京回來,不是在清醒和混沌時的一時衝動,而是早就想好了,是清醒時候的決定。
蘭燭眼睛酸酸的,蘭庭雅太清醒了,清醒到讓蘭燭有些難過,她該早點去看看她的,而不是總是一如既然地老是把自己困在舊時光的桎梏里,自以為是地認為所有人都沒有變。
她一頭扎進蘭庭雅懷裏,她身上已經許久未現的淡淡皂角味道傳來,蘭燭有些哽咽地說道,「媽媽,你不是說,我要努力去槐京,努力上台去唱戲的嗎,那不是你這輩子對我的最大的期待嗎,如今我在槐京了,為什麼你卻要走了,是我做的不夠好嗎?您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回到槐京去嘛」
「傻孩子,你做的夠好了,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你啊。從前對你嚴苛,是盼你成才,如今你已經在槐京站穩腳跟了,我也該回來了。」
「您就不能跟我一起在槐京生活嗎」
「你怎麼總是說小孩子話,你如今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小成的人品我信得過,但是槐京城大,你管不住別人的嘴,有我這樣一個母親,憋人會怎麼想你呢,我可不想讓我的女兒被別人非議,你不用擔心,我就在這兒住幾天,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病情,過兩天,我就住到杭城的康復醫院去……」
「媽……」
「好了,別再說了,你老實跟媽媽說,小成待你,好不好」
蘭燭抬頭,想到寒冷時林渡添衣,睏倦時林渡側肩,她出聲∶「他待我,挺好的。」「那就好,我就說我沒有看走眼,對了,後來,他給你做糖藕吃了嗎?」「糖藕」蘭燭一臉詫異,「什麼糖藕」
「就是那次,我教他做的糖藕啊,他那三日啊,日日都來,都說要向我請教一二,一個大小夥子,做事還挺細緻的,我說的那些注意點,一字不差地都記下來了,一次做的比一次好,等到最後的時候,我都跟他開玩笑說,以後你跟着他,不管發生什麼事,好歹他還學了門做糖藕的手藝,還能上街擺攤去,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蘭庭雅笑笑,看着蘭燭,臉上全是溫柔的神色,「他說啊,上街擺攤是不可能的,他誰也不賣,誰也不做,說這糖藕啊,只為阿燭一個人學的。」
……
蘭庭雅絮絮叨叨還說了許多……小陳不是小陳,原來是小成……是江昱成啊……
那日清晨,他守着一方煙火,那樣期待地看着自己給的反饋,原是找了蘭庭雅,學了這些天,試驗了一次又一次。
甜而不膩,鬆軟糯口。
他不言不語地在那槐樹下看着她,篤定地告訴她,「很甜。」
想來,他見過蘭庭雅,應該知道了她心裏埋藏過的秘密。
未揭露,未開口,也未索取報酬,帶給她這份甜后,只是把浮京閣的大門打開,與她說一句抱歉。……
蘭燭心裏泛點漣漪,她闔上了蘭庭雅的門,坐在自己的院子裏,聽着春日到來時雪融化的聲音。
村子裏傳來狗叫聲,外邊傳來踏雪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最後,蘭燭聽那腳步聲停在她家的屋檐下。她朝院子外的門看去,聽到外面有人敲門,於是回了一聲∶「誰」
外面的聲音傳來「阿燭姑娘,是我。「蘭燭聽出來人是林伯,疑惑,他怎麼會來這兒?
她連忙打開門,林伯帶着把傘,帶着幾個人,恭敬地站在風雪門外。
「林伯」蘭燭忙開門,「你怎麼來了,進去說。」
「不了。」林伯推辭到,「阿燭姑娘,我在外頭就行,您方便嗎,我想跟您說幾句話。」「您說。」蘭燭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
她在浮京閣三年,不管江昱成去了哪裏,林伯都不會離開浮京閣,而他這次,卻千里迢迢地來到了杭城,槐京到底是出什麼事了?
風雪下,來人低聲,蘭燭屏氣,濕寒難捱,她聽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聲,耳邊放大着春雪融花的聲響。
最後,她目送來的人又消失在風雪小路的盡頭,彷彿最後,能聽到林伯長長的一聲嘆息。
她藏在絨衣袖子下的手動了動,最後,關上了院子裏的門。
風雪一夜,她輾轉難眠。
第二天如約,蘭燭早起跟林渡上靈隱寺。
今日上靈隱是之前就說好的,林渡未在靈隱求得一圓滿,聽說靈隱的十八籽菩提很出名,早早就帶着蘭燭上山了。
香客往來,十八籽菩提排了很長的隊伍,蘭燭混着人群里,對着晨間還飄蕩的雪花出神。
林渡看出來她心思遊離,把手裏拿着的另一把傘遞給她,「阿燭,你去逛逛吧,我在這兒等着領就好。」
蘭燭才意識到自己在走神,她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昨晚沒睡好。」
「沒事。」林渡搖搖頭,「這兒等着也是無聊,剛剛上來的路上,我見那山間雪落的極美,你可以往那個方向走走,當心路滑。」
「嗯。」蘭燭接過傘,撐開傘走出了那個屋檐。
她心下難安地回頭看了林渡一眼。
他儀態出挑地站在人群中,是一道讓人難以離開視線的風景線,可是她偏偏,心不在焉。
她的腦子裏,想的全是那天在醫院看到江昱成的樣子。
她選擇性地忽視那天她明明看到的場景,看到他薄如紙片的脆弱,偏執並且病態地告誡自己,不要回頭。
就連昨晚,林伯如此為難地來告訴自己,江昱成的近況,希望她能回去看一眼,她都沒有答應回去看一眼。
江昱成說的沒錯,她的心,當真是鐵做的。
蘭燭循着那台階往下走,出了那偏殿後有幾個解簽賣符的江湖神棍的攤子,破破爛爛地支在那兒,鮮有人跡。
再下一步,她感覺到自己手腕上像是什麼鬆了,耳邊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低頭一看,原先綁在自己手環上的那根紅繩瑪瑙,掉落了一地,順着台階,一顆一顆地滾了下去。
蘭燭有一瞬間的出神。
她恍然想起南妄城一事後,江昱成把她從土崩瓦解中接回來,她木訥地坐在浮京閣的院子裏,聽到外面的人罵江昱成是有娘生沒娘教的***,他卻毫不在意地蹲在自己面前,在她的手腕上綁上這粗糲的瑪瑙串。
她想到林伯說的那個所有人瞞了他十八年的秘密,看着那血紅的珠子在青磚石板的雪水中滾落,心下一疼,連忙追着那珠子跑了下去。
她慌亂地從雪中撿起那散落的瑪瑙串,台階上出現一雙鞋,蘭燭抬頭望去,對上一雙陌生的眼。
那人一副神棍打扮,幫她撿着地上的瑪瑙串,他見蘭燭抬頭看他,把手裏撿的遞給了她,「姑娘,這姻緣串斷了就不靈了,撿起來也沒有用的,你得重新再求一條了。」
他一看就是來攬生意的,蘭燭沒理會他。
「真的,你這珠子,是我家產的,我家有一模一樣的,我給你打個折。」「胡說八道。」蘭燭沒理他,專心撿着草叢中的珠子。
這是江昱成的東西,他在槐京,怎麼會來杭城靈隱寺買這一串手串的。
「我沒胡說。」那神棍跟她認真了,「你看看,你看看那珠子內壁,是不是有我家的標記,那是我家的手工招牌,專門為了客人刻上去的,求的人姓什麼,刻的就是什麼,我家的東西,我自己的手藝,我還看不出來。」
蘭燭隨即把那珠子翻了個面,果然在隱約處看到了一株蘭花。
「您瞧,刻這姓的人少,我還記得是位身姿綽約的爺,從菩薩面前,求了個下下籤,我說有解,他不信,轉身就走了,我就在我那旗子下頭等他,果然,我就知道他會回來,這位爺,看命相就是個執念很深的主,嘖嘖。」
蘭燭杵在半道上。
所以那天不是她看錯了,江昱成真的來過杭城。
她在人海浮塵里看到的人,的確是他,那天晚上遞給她兔子燈的人,也是他。
說著不信神明的人是他,求神明庇佑聽信神棍求這麼一串粗糲的瑪瑙串,破解愛而不得困局的人也是他。
如此想來,江昱成果然如林伯說的那樣,不懂怎麼愛一個人,不懂怎麼破這個局,才做了這許多荒誕卻又合乎常理的事情。
如此看來,他們果然是十分相似的人,一樣的不懂怎麼放過自己的人,一樣的執拗不鬆口…
「如今這紅繩斷了,怕是有什麼不好的兆頭了,我倒是能再賣你一串,但咱做生意也尊重神靈,既然菩薩都覺得有緣無分了,您再買一串,咱也不敢保證這事就一定能挽回,只能說盡量哈,盡量爭取,您這麼著,您再買一串,總比什麼都不做強吧……「
蘭燭看着手裏的紅瑪瑙珠子,想到林伯昨晚說的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說到他是用什麼樣的代價再也不讓江家左右他的人生,說到他上手術室前是怎麼分淡雲輕地說要給阿燭一個清朗人生……
說到他祖父是怎麼鋪好他人生的路的,又是怎麼壓榨完他最後的利用價值的,直到那半個肝臟切了以後,他從手術室出來后,又是怎麼在擁擠的人潮中看到她和林渡的那個吻的,怎麼「意外「地從有心人的嘴裏,聽到關於從前的埋藏了十八年的故事的。
但真相浮出水面的時候,一切變得毫無意義。
他脆弱地如同一個紙人,面色煞白地把自己關在浮京閣厚重的門裏,整日對着屋檐下死去的芭蕉樹發獃。
她想到那天除夕夜,她站在屋檐下,恨恨地對他說,祝他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那明明是他記憶里最不想想起的日子,她卻…
她心下猛然一疼,倉皇回頭,順着台階一路奔走。
後面神棍還在喊道「哎,哎。姑娘,你怎麼走了,姻緣繩斷了,菩薩說了,有緣無分,有緣無分啊」
蘭燭不顧一切地往回走。
那一刻,她知道了,不管姻緣繩斷沒斷,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困住了她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