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利益還是真心

馬車轆轆一直駛入宮門，渺小如一顆塵沙，穿過無窮無盡的深長宮巷，淹沒於朱牆碧瓦金玉堆砌之中。

遠處放着一隻雄鷹形狀的風箏，看似在落日餘暉里飛翔，卻也有一絲游線牽扯，桎梏在放風箏的人的手裏，無處可逃。

齊雲開送陸明緋回逢花台時，陸明纖還沒回來。

陸明緋懸着的心臟才稍稍安放，折騰一天，看見柔軟被衾，不覺困意洶湧，倒在床上兩眼一閉，不省人事。

第二天日上三竿蟬鳴聒噪，陸明緋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嘴角還掛着一行口水漬。

睡的正香時，忽然有人呼啦掀開身上被子。

陸明緋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一個修長窈窕的身影，抱着胳膊立在床邊，橫眉冷目等着她起床。

陸明緋要是個小狗她有尾巴，這會兒絕對低垂下去夾在腿間。

她諂媚笑兩聲，乾乾巴巴叫了聲，「姐，你回來了。」

陸明纖柳眉秀眼冷淡疏離，沒好氣的道：「我不回來管教你一番，你怕不是要把長安城給掀了?趕緊起床吃飯，然後去台階下青石板上跪着。」

陸明緋啊了一聲看着窗外高照的艷陽，為難的說，「姐太熱了吧，能不能……」

「不能，說一句加一刻鐘。」

陸明緋立刻識相的住嘴，跳下床穿鞋換衣洗漱吃早飯一氣呵成。

吃飽喝足，磨磨蹭蹭走到逢花台台階下的青石板上，掀起裙擺老老實實跪了下去。

陸明纖坐在房間裏面看書，透過窗子不時能瞟見跪在毒日頭下的小小身影。

閉眼嘆了口氣，喚了一聲：「來人，把這缸冰抬走。」

宮人不解，「這暑氣炎炎，奴才瞧着纖姑娘臉上也有汗，把冰抬走您不是更熱了嗎？」

陸明纖翻了一頁書，「我不熱，抬走吧。」

「那抬去哪裏？」

「隨便，別放在我這裏就行。」

正說著話逢花台外面來了客人，陸明緋回頭一看，大喜過望。

是齊雲開，換了一身月白色常服，邁着盈盈公府步走來，一身皇家貴胄的矜貴高雅之氣。

他身後還跟着不少宮人，兩人一組抬着幾盆長的翠綠茂密的小樹，沿着青石板鋪的小路，直朝她這邊走來。

陸明緋轉着身體朝向，緊緊追隨齊雲開，對他雙手合十祈望求救，齊雲開卻選擇視而不見。

目不斜視走到她旁邊時停住腳步，轉頭眯起眼看中天太陽，指揮着宮人。

「把這些小葉燈台樹先放這兒，讓緋姑娘讓讓給騰出個地方。」

陸明緋感激不盡的對他抱了抱拳，趕緊倒騰着在堅硬石板上跪的酸痛的膝蓋，挪到一邊綿軟草地，幾盆高而茂盛的小葉燈台樹遮擋住熱辣陽光，將她納入一片樹影陰涼。

陸明緋一瞬間覺得天是那麼藍，水是那麼清，膝蓋重新長回身體的感覺是那麼美妙。

還有齊雲開，是那麼好。

陸明纖聽見動靜馬上走出來，看見外面這副情形，沒等她說什麼，齊雲開就先殷勤的迎上去問好。

「雲開請明纖姐姐妝安，近日新得了幾棵小葉燈台樹，據說有平忿忘憂，平心靜氣的奇效，所以特意拿來送明纖姐姐。另外韓先生學堂廿一日就要開課了，先生曾佈置功課要我們看這幾本書。」

齊雲開招招手，一邊的宮人立刻低頭將托盤裏的書籍奉上。

「想來明緋還沒來得及看，這些書我看過後全都做了註解，想着方便她快些讀，但又怕才疏學淺，解錯了哪些地方反倒誤導了她，纖姐姐博覽群書，可否幫我重新檢查檢查？」

他拿着這一大堆話堵住了陸明纖的嘴，陸明纖沒有機會去管在下面偷着樂的陸明緋，就被他哄進了房間裏。

看着齊雲開拿着書，一臉認真的之乎者深刻探討，陸明纖無奈一笑。

打斷他道：「行了世子殿下，不必演戲了。」

齊雲開放下書，大大方方的承認。

「明纖姐真是眼明心亮，一下看出我的來意。論理這裏沒有我說話的地方，但是明緋她……」

陸明纖扶額搖頭打斷道：「這話原該我向世子殿下解釋，明緋從小嬌縱慣了，給世子殿下添了不少麻煩。如今還要世子殿下來說情，我這個做姐姐的真是無地自容。」

齊雲開眉眼肅然堅定，鄭重其事道:「明緋與我婚約已定，既為未婚夫妻，便是榮辱與共，我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應當應分。況且我們兩人身後，更有西北與漠北兩封邊陲疆土在盼望着合作聯結，共同拱衛守護大梁一方。」

陸明纖垂睫淺笑，毫不吝嗇的稱讚他道:「世子殿下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胸懷溝壑，令人欽佩贊服。只是……」

她話鋒一轉，抬眼以一個長輩似的目光注視着他。

「你對緋緋的關照用心，僅僅是為了順從聖意，為了交換利益嗎？」

「我……」

齊雲開博聞廣記，心思靈敏，口舌活絡，只有別人問他他懶得說，沒有想回答卻哽住說不出來話的時候。

但是此時此刻，他的的確確是啞口無言，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陸明緋輕笑一聲，站起來走到自己書架前，手指拂過一排排的書脊，從裏面間隔抽出幾本書。

「人人都贊，漠北王世子殿下少年老成，穩重深沉，我看也確實如此。」

她指尖頓在一本舊的快散架的書上，眼光忽閃，莫名其妙道:「若一個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自然可以說他是聰明人。可聰明人也難免會被聰明誤，總是在衡量利益，計較得失，卻忽視了自己的真心。」

她還是抽出那本舊書，夾在其他幾本書中間，一起遞給齊雲開。

「世子殿下，不是我誇自家妹妹，她百般缺點，卻有一點，多少人也做不來。」

陸明纖視線看向窗外，齊雲開站起來接過書，隨她一起望向外面。

那個跪在稀疏樹影下的身影還頗有心情的在幫螞蟻搬家。

陸明纖眼神里填滿了愛惜和柔軟，溫聲道:「她天生就像個小太陽，永遠熱烈赤誠，即使知道自己身處波詭雲譎的名利場，明白世人的虛偽冷漠有多可怕，卻也能一直將真心二字視為無價之寶，要活出一個正直坦蕩，清白光明。」

她這些話無比精準的拿捏住齊雲開，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砸進平靜無波的水面，讓他那一直波瀾不驚，或者說他以為的波瀾不驚的心臟翻滾起洶湧波濤。

他站起來接過陸明纖遞給他的書，垂下眼帘盯着最上面一本的封面，心事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