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擊
八塊黃花梨木書案被擺在學思堂的第一日,正是十日之期的最後一天。
安排妥當的蘇婉凝帶了青竹和四個院內負責洒掃的粗使婆子,選了件兩三年前時興的素色衣裙前去學思堂講理。
她特意提前兩盞茶的功夫,準備先解決掉擅自搬走主子物件的吳管婦。
吳管婦因為在學思堂當值,得了主子的歡心和賞賜,連帶着衣裳也是五天不重樣。
「小,小姐來了。」吳管婦磕着瓜子的手心虛地停頓。
青竹一小步跨到蘇婉凝的斜後方,與吳管婦對峙:「小姐,昨夜黃花梨木就是被吳管婦給取走了!」
吳管婦嘴裏嘀咕了幾聲,回想自己夜深人靜時動手,加上買通了庫房看門的婆子,應該沒有留把柄才是。
「青竹姑娘可莫要誣陷老奴,看在奴才伺候主子多年的份上,在府里也是要點兒臉面的。小姐總得拿出證據才是。」
蘇婉凝懶得抬眼看這刁奴,輕輕地拍了拍手,四個粗使婆子從學思堂搬出兩個書案,擺在堂前石板路上。
「吳管婦,搬走主子東西這件事,實屬你眼珠子不頂用,可我看你的手沒壞掉吧,瓜子嗑地倒是真香。快去摸摸書案背面的紋飾,那可是城中孫老木匠獨有的手藝,正是你家小姐我幾日前,命吳管家去請來的。」
吳管婦遲疑地將手湊上去,嘴上低聲念叨着:「奴婦愚鈍,倉庫管房說這幾塊木料前些日子被雨水泡發。咱們下人只想着變廢為寶,總有可憐好學的孩子們沒有合適的書案用,比不得府上小主子們金貴。」
蘇婉凝回頭給兩個粗使婆子遞了個眼神,後者大步邁出,一人架住吳管婦,一人直接上手開抽四個耳光。
「小姐我不知什麼叫做金貴,只知道三年前的衣裙漿洗后還能穿着,十年前打的書架也能一直用着。如果不是木板劈裂,成卷的書冊被雨水浸濕,我還想不起這塊木料!難為我阿爹千辛萬苦,命人從嶺南送回的生辰禮,被你們這群奴才擅自偷去!」
她刻意抬高了聲音,為的就是讓偷偷在堂里圍觀的孩子和婢子們聽到,事情的原委。約莫着時間,該有人將她的阿母慶雲長公主請來了。
吳管婦被生生抽了四個耳光,加上心中有鬼,膽子也小,便硬着頭皮不回話,只盼着將事情鬧大,讓長公主來給她做主。
平日裏小姐也不是愛讀書的人,更何況,長公主更愛護學思堂的學童,區區一些木料又算得了什麼?
蘇婉凝等了片刻,見她嘴硬,示意繼續掌嘴。
「吳管婦好大的脾氣,主子審問,竟也有不應的道理。」
任再好脾性的人,也扛不住下苦力的婆子們打的臉。何況是作威作福慣了的吳管婦,更受不住沒輕沒重的掌嘴。
終於,吳管婦忍不住抬起紅腫的臉頰辯解,吐字含糊不清:「小姐冤枉啊,許是夜黑,倉庫管房老眼昏花,給咱們錯了也極有可能。既然都已經做成書案了,小姐就君子不奪人所好,賞給這群孩子們吧,他們無父無母,可憐極了。」
「其實,本小姐也可不再深究。」蘇婉凝聽着門外腳步聲走近,抬高音調,「就罰你***板,送去漿洗房給學思堂的孩子們補洗衣物吧。」
她笑着彎下身,體貼道:「既然吳管婦愛護孩子,就該踏踏實實地做些有用的事情,乾淨清爽的衣服可比華麗的書案好用得多。」
蘇婉凝抬眼與剛跨過門檻的慶雲長公主對視,依舊是滿臉笑意,湊到吳管婦耳旁,「哦,對了,吳管婦,我記得你身上這件雲錦布匹珍貴,可頂得上十套書童的棉衣了。你的眼神應該是太好了,比主子的眼光可好多了。」
她有心靠近吳管婦,素色衣裙在紋飾精美的雲錦襯托下,更顯得黯淡無光,老舊發白。
虧得蘇婉凝顏色生得極好,讓人頭一眼被容顏吸引,忽略了衣物配飾。
現下明眼人一瞧,堂堂侯府嫡小姐,穿的竟還不如一個管家的婆子!
「阿母,您說呢?」
蘇婉凝笑盈盈地抬起身,目光直視面色不虞的慶雲長公主。
慶雲長公主來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剛好將蘇婉凝發難吳管婦的話聽得清楚。
再加上下人們的通風報信,前後一聯繫,慶雲長公主也很難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左右不過是一板書案,庫房裏御賜的木料你再去挑便是了。學思堂的稚子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你又何必揪住不放。」
蘇婉凝偏生看不慣阿母風輕雲淡的態度,難不成就因為她是侯府嫡女,所以理應在弱者需要時毫無保留的給予?
那如果下次關乎到性命呢?
蘇婉凝想到這裏,忽然笑了,「阿母在說什麼,婉凝不懂。女兒只是在教訓一個欺上瞞下的家奴,又關學思堂何事?」
慶雲知她心中有氣,也不願讓外人看侯府的笑話,只得低聲交談。
「吳管婦平日裏盡心儘力看護學思堂的孩子,你卻為了一個書案不留情面地呵斥懲罰她,又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傷痛?男兒理應胸襟開闊,如今卻被內院的瑣事絆住腳步,實在不妥。」
說完,慶雲的視線轉移到大堂里扒着木窗向外偷看的孩子。
「阿母說的不無道理,只是一碗水要端平,況且婉凝還是你的親骨肉。今日之事,是侯府嫡長女在給下人立規矩。若是底線被摧毀,從此我在府上便再無威信可言,任誰都能生吞活剝了我。」
她不去回頭看學思堂,而是遙遙望向長公主隊伍後面藏着的陸嘉容,沉思片刻,「不過,此事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
「你想如何了結?」慶雲心中感嘆,她這個伶牙俐齒的女兒終於有了其他打算。
「要麼罰吳管婦去漿洗房,拔掉舌根再無說話的機會。要麼重打十個板子,同時由我來接管學思堂,將所有閑言碎語平息后再離開。畢竟,女兒家的名聲最重要,婉凝還未定親,萬不能落下壞名聲。」
蘇婉凝本意就是順帶懲治不聽話的下人,黃花梨木書案也是她假意放回倉庫,引吳管婦上鉤的誘餌。
她要釣的魚可不是又肥又蠢的婦人,藉機接近未來權傾朝野的首輔才是她的目的。
慶雲聽完蘇婉凝的話,終於也鬆了口氣,「這樣也好。」
「傳令下去,吳管婦因擅自做主衝撞小姐,罰她十個大板,三個月俸祿,此事不容再議!」
隊伍中的近侍霜染姑姑立馬走近,命兩個粗使婆子將吳管婦拖下去。
蘇婉凝暗自驚訝,阿母居然多罰了吳管婦三個月銀子,這懲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對於愛財的吳管婦來講,得心痛好一陣子了。
果然,阿母是拿捏人心的高手。自己日後再想做小動作,也少不得提防些。
陸嘉容從她身邊經過時,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
蘇婉凝從中看出許多情感,有詫異,有認可,似乎還有一絲……惺惺相惜?
捕捉到這個關鍵點的蘇婉凝暗自思忖,素來清正高潔的世家子弟陸嘉容,難不成也被長輩區別對待過?
如果真的有,這於她私心而言,是好事。
只有越多的人站在陸嘉容的對立面,她才能在人群中凸顯出獨特性。
她是他最好的選擇。
「陸公子是太子伴讀,近日入宮,我瞧着子恆的字進步飛速,想着讓他抽空來學思堂代課。」
慶雲長公主寥寥幾句交代了陸嘉容的來歷,再不言語。
「巧了,婉凝的字也該好好跟練,之後多多勞煩陸先生。」
蘇婉凝裝模作樣地給陸嘉容行了一禮。
說起來,子恆是太子的字,若是在尋常百姓家,他該喚她一聲阿姐,但由於出生皇族,子恆自小背負家國重擔,難免在做事上會殺伐果斷。
她不敢忘記,前一世子恆下令腰斬侯府上下,只因為一封毫無根據的匿名信。
這一世,她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蘇小姐?墨汁落了。」陸嘉容在學堂內查看到最後一排,發現了隔在屏風後面的蘇婉凝心不在焉。
蘇婉凝正神遊天外,聽到提醒猛地將狼毫抬起。
陸嘉容躲閃不及,眼尾沾染上一滴墨汁,意外的驚艷。
尤其是當他那隻修長白皙的手指按在眼角,在俊逸出塵的面頰上滑過,眉頭微蹙時,蘇婉凝心裏驀地冒出一個想法。
禍水。
陸嘉容一直以清貴子弟的形象示人,從來不苟言笑,世人出於對讀書人的尊重,並不會過多關注他的容貌。
以蘇婉凝兩世的眼光來瞧,陸嘉容面容昳麗,生生被白色衣袍壓制住了大半顏色。
她敢肯定,普通女子與他相處不出一日,就會被他的美色吸引。
「咳咳。」蘇婉凝發覺自己打量陸嘉容有些明目張胆,立馬找補。
「陸公子對不住了,待會兒課後你隨我來,有東西補償你。」
她提前做好的黃花梨筆筒總算派上了用場,送禮也不至於過分突兀。
陸嘉容眸色幽深,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