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今夕
孫井桐靠着高背椅,她單手放在桌子上,那裏正壓着個包裝古典精緻的禮盒,就在剛剛,她才送走了來串門的洛嫂子,這是她托女人帶來的東西。
她看了眼牆上的掛鐘,現在已經快凌晨三點,可能是白天坐車一路睡過來的緣故,她到現在還沒什麼困意,只是靜靜看着禮盒出神。
沒等多久,緊閉的房門從外被輕推開,良赭見她還守在桌前,有些意外。
“情況怎麼樣?”孫井桐直接問,“休姐姐什麼態度?”
在她剛從葉主家那兒出來不久,孫休就已經到了葉家駐地門前,從自己下午發出那條信息后孫休就一路直奔泠原,歷時十四小時。孫井桐本想帶她去歇歇,女人一開口就是“他在哪兒?”
孫井桐只好讓良赭領她去找千重哥,卻也暗示良赭別急着離開,她想知道自己的堂姐對這事究竟是抱有怎樣的看法。
蹲這個牆角聽着多少不體面,不過良赭不介意,只要是主公安排的他都會照做。見少女還在等他回答,他便將兩人見面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所以……休姐姐不介意,是么?”孫井桐望向他。
“應當是如此。”良赭注意到少女並不高興,又問,“您好像很不喜歡那位葉先生?”
孫井桐默了好一會兒,沒有回答,而是問,“是不是他教給你的?”
“您是問……”
“我印象里除了八儀外,極少有使徒能生成獨屬於自己的領域,即使是因為主公的不同展現出不同的能力……但你的主公一直都沒有變化,只有我。”
孫井桐盯着男人的臉,“但良赭,在仙蔚嶺,我們進那個秘境時,是你帶我們進去的,我不記得你以前展露過這方面的能力。”
“是。”他並沒有隱瞞,“我本沒有這種能力。”
“是他教你的,是不是?”孫井桐聲音高了幾分。
“您不必責怪葉先生,是我擅作主張。”
“為什麼?”少女不解,“你為什麼要學他?”
“因為我想對您有用,擁有實現您願望的力量。”良赭抬起眼,對上她審視的眼神。
孫井桐錯開目光,視線落在手邊的禮盒上,她靜默了半晌,聲音忽然輕了下來。
“良赭,你現在就很有用。”她沒去看他的眼睛,“至於我的願望,我的理想,我自己會去實現,我不需要你再付出什麼額外的東西,現在就很好。”
她敲了敲禮盒,結束了這個話題。
“拆開看看吧。”
良赭疑惑,見孫井桐點頭,他遲疑地提過禮盒,站在桌邊仔細地拆解起來。這個包裝即使看一眼都知道很貴重,木刻的匣子用掐了金絲線的長繩系好,挽了個漂亮的結。
他輕手解了結,拿開蓋子,深紅的絨布里靜靜躺着四方漆黑的墨,上面精雕細刻着“四君子”的圖樣,濃郁的墨香隨之逸散出來。
“這是……”男性使徒不太敢相信,猶豫地指着自己,“給我的?”
“當然。”孫井桐道,“鳴九大哥給洛嫂子安排的住處在古徽州那一帶,風景很好,盛產松煙墨,我看你喜歡在家裏寫字,就托洛嫂子在當地給我帶了份,這次她順路給我帶來了。”
“我沒想過您會為我準備禮物。”良赭有些受寵若驚,珍重地合上蓋子,“您費心了。”
不過沒等他徹底蓋好,孫井桐卻突然伸手按在禮盒邊緣,另一隻手又從桌子下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筆紙硯台。
“別合上,試試吧。”她說,“試試這墨的手感怎麼樣。”
“這時候?”良赭問,“您不休息嗎?”
孫井桐搖搖頭,“這就是休息,我想看你寫字。”
她說完也沒管良赭答不答應,逕自拆了包裝開始倒水研墨,男人見狀,只得捲起袖子鋪開紙張,懸腕提筆,一板一眼地寫起來。
他算是字如其人,孫井桐單手撐着臉頰,看着男人的筆下漸漸多出的字跡。他的字方正穩健、結構緊密,稱不上特別好,但在她認識的人里書法能排上第二,僅次於葉峽。
她的視線逐漸上移,最終落在男人沉俊的側臉上,不過沒多久,她就注意到良赭已經寫完了一句話。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她念出聲,又問,“你詩經不是抄完了嗎?”
“嗯,是第二遍。”良赭解釋,繼續默寫。
孫井桐又看了眼,沒忍住笑出了聲。他停下筆,眼神詢問。
“沒什麼。”她很快收拾好表情,斂了笑意,“這首不太合適,換下一首寫吧。”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只要她提了要求,男人還是會照做,他拿開那張寫了一半的紙,寫下一首。
四周很安靜,孫井桐就這樣靜靜地看他寫字,她心裏忽然出現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這個場景一直持續下去,似乎也不錯……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良赭忽然停筆望向門外,她也望了過去。
“景殊行?”孫井桐見是他,起了身,“找我有事嗎?”
被她這麼一叫,景殊行才恍然回神,垂下眼低聲道。
“沒什麼,路過來看看,你沒關門。”
他說完就離開了,連停頓都沒有,孫井桐望了眼良赭,眼神疑惑,“你剛才進來時沒關門?”
良赭微微點頭,他記得自己的確只是半掩住門,但他感應得出來,景殊行來了其實有一會兒了,應當不只是“路過看看”。
——————
景殊行離開得很快,開始是走,最後是跑。
他在來的路上想了很多,關於他和井桐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情形,關於他們最後的一次長聚。
因為父母常年在外又在景家受欺負,加上他打小就秀氣得像女孩,身邊沒個親友,沒少受欺負,以致很早就養成了刺頭不服管的性格。這種狀況直到葉峽成為他的臨時監護人後才改善了許多。
對於景殊行來說,生命中有兩個不可替代的人,一個是葉峽,一個就是孫井桐。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景家小孩合起伙來欺負他,踢他的膝蓋讓他跪地上,按着他的頭逼他學狗叫,但沒法告狀。因為小孩們早就串通一氣對好了說辭,他一個人,沒有任何人為他做證,何況他每次都動手反抗了,留在其他孩子臉上的傷口就是最好的罪證。
孫井桐就是在那個時候站出來的。
見過她的人會覺得她很我行我素,甚至傲慢,但景殊行不覺得,他認為井桐只是很早就學會了不在意外人的目光。
所以即使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自己這邊,連他都為她的處境感到擔憂,幼小的孫井桐卻泰然自若,絲毫不覺得別人釘子一樣的目光有多麼讓人不適。
“你做得沒錯,”年幼的她對同樣年幼的景殊行說,聲音稚氣,卻義正嚴詞,“受了欺負就該還手,他們打你一下,你就該他們兩下、三下、十下,以後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年幼的小姑娘雖然表達欠缺,但已經明白了加倍奉還的道理。景殊行當場就被她的氣勢征服了,大叫了聲,“沒錯!我憑什麼不能還手!”他當著景主家的面指着那幾個小子的鼻子威脅,“就算你們人多,我打一個也要打!下一個就是你!”
當然最後他還是遭受了更為嚴厲的處罰,甚至都牽連父母挨了教訓,這也是為什麼景爸景媽找上葉峽監護他的原因,不過這都后話了。
事實是當時景殊行不僅不覺得委屈,反而非常快樂,以往挨打罰跪祠堂都是他一個人,可那天不一樣,那天孫井桐全程站在他旁邊陪着,直到天都黑了,景亭阿姨牽她走,她才不情不願地離開。
他問過孫井桐為什麼要陪自己受罰,孫井桐直言說,我很喜歡你,你沒有別的夥伴,所以我來陪你。
他們的情誼就是在那時候結下的,直到後來他跟着葉峽去了葉家,又在葉峽脫離家族后他搬到陌生的城市學習讀書,兩人都沒有停止聯繫。
因為名字裏帶個“桐”,於是孫井桐很喜歡把梧桐樹葉做成標本和葉脈書籤寄給他,那些大大小小的梧桐葉子都被景殊行放在在一個盒子裏,收藏起來,珍而重之。
尤其當兩人到了青春期后,他的身高和氣質都發生很大變化,第二、性徵在身上愈發明顯,曾經被人詬病像女孩的秀氣面容居然成了他受女同學喜愛的資本,抽屜里總少不了來歷不明的示愛書信,多到習以為常。
起初他不覺得有什麼,直到那年寒假,春節后的幾天向來是三家相互走動拜訪的時候,他和葉峽照慣例去仙蔚嶺看望幾位孫家長輩,孫井桐跟着出來迎接時,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變化很大。”當時的孫井桐說著,指了指電視上的當紅明星青春帥氣的舞台直播,“跟他們很像。”
景殊行甚至還記得,她說這話時,耳朵是有些紅的。
基於這些過往,他相信,哪怕只是懵懂的情愫,孫井桐應該對自己有過的。
是在什麼時候變的呢?
他們最後一次長聚是在即將步入初三的那個暑假,跟往年一樣,他們會相約一起去三家某地的分部去玩耍。那年選的地方在黔州,那裏山多水美,夏季夜間只有十六度,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在分部的度假山莊居住時,到了晚上兩人出來看星星,他興奮地說著明天該去哪裏玩,走什麼路線。孫井桐卻沒什麼表情,直到自己說得有些口乾舌燥后,少女才緩緩問他,“你覺得三家的未來應該怎樣?”
“什麼怎樣?”景殊行被這驟然轉移的話題弄得一頭霧水,“三家就是三家啊……哦差點忘了,你以後是要當主家的,要操心這些。”
孫井桐點點頭,繼續道,“三家現在的機制不太穩固,上次葉家換位引起的波動實在太大,雖然能理解鳴九大哥和三叔的決定,但他們這樣起了個不好的頭,如果每次換位都不能順利交接,是不是意味着……”
“井桐你看!”景殊行指着天上一劃而過的流星,心思全在漫天星空的美景上。
孫井桐嗯了聲,又繼續道,“我有時候在想,異神的管理機制或許可以再換換,就從主家和繼任這個途徑下手,作為家族的核心,要是有能讓他們自動履約的手段就好了……”
“沒事兒,孫爺爺還好着呢,這些事以後再想也來得及。”景殊行不懂出來好好玩,為什麼井桐要講這些煞風景的事,於是摟了摟少女的肩膀,“井桐,咱們可以規劃了,寒假你想去哪裏玩?我聽你的。”
這是兩人的小習慣,每一場履行即將結束前,都會約定下半年見面的地方。
那時候的井桐是怎麼回的?她挪開了自己的手,很平靜地說,“沒必要了。”
我真他媽傻x透頂!景殊行在心裏罵自己,她在向我袒露她的計劃,她的打算,她的困惑和迷茫。
她當時全然相信着自己,以為自己會理解她,幫助她,站在她那邊。
如果不是俞延對景曉說的那番話,他怕是現在還蒙在鼓裏,還以為只是惹井桐不高興,多刷刷臉多哄哄就能回到過去……
井桐是個很有主見且極其固執的人,一旦決定就不會回頭。他心裏很清楚,井桐已經放棄自己了,但他還不想放棄,他想再試試,至少當面問問……仟韆仦哾
直到看見剛剛那一幕。
他從沒見過少女露出那樣的專註和溫情。
俞延的確沒說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