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發燒
渡邊川梨拜啟:
九月二十八日。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不在信的開頭稱呼你“Dear”。東京的天空畢竟與倫敦大不相同,在信的開頭喊你“Dear”總會讓我想起倫敦暮色里的灰紫色草坪。冬日將近,我同兩位高中生小姐一起去收集新的衣服,突然發現自己的穿衣風格開始向東京的女性慢慢靠近。
與你分別將近一年,我已經為你種了季玫瑰,向你寄出了四封信。你過得如何呢?竟也一封信都不回我。
警視廳的一位女性前輩送了我一件灰色的小熊衛衣。在一眾面料筆挺褶皺鋒利的大衣、西裝、套裙中間,它像不小心鑽進我衣櫃的綿軟動物。但那位人很好的女性前輩囑託說‘穿着這種衣服到想念的人面前,對方的心臟就會被小熊撞一下’。我還從未將它穿出去過,下次見面時請你來看看,不知道你會有什麼想法。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你——‘ch’,我終於理解了你曾說過的話。看見他的時候,一大群蝴蝶煽動着翅膀從胃裏面飛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愛突然而來,與世界艱難相處二十年後,我或許獲得了一份小小的奇迹。
我該怎樣向你描述他?焦糖布丁、甜蜜的藍風信子、寒冷的月亮和漂浮在黑潮上的白晝。這樣可以想像到嗎?我沒法像你那樣說出浪漫的話,你就想像他由這些構成。
從八月份開始,因為工作繁忙,我和他的見面次數變得很少。我下班時間很晚,通常是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回到公寓,卻仍舊看不到他窗戶里亮起一盞燈。有一天我在上班路上偶然碰到他,他忙碌到衣服都來不及好好穿,我替他整理好領口,以為他又要匆忙離開,然而他折返回來,浪費兩分鐘和我擁抱。
臨近十月份,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工作也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忙碌。
近來我一有閑暇就泡在圖書館裏,一切愛的理論都要從頭學起,好在我已有了足夠多艱難學習的經歷。
希望你不會覺得我的分享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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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份,朔風吹來,安室透手裏提着黑色便利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宮紀。
應該說,是人群中的宮紀。他們應該是一起聚餐回來,穿着便衣的警察們站在街邊,和自己的同事說說笑笑。
宮紀穿着白色毛衣、黑色半身裙和高幫靴,頭髮披散在肩膀上,藍色金扣細腰帶掐出細細一截腰肢。此時她正捧着一杯咖啡,側過一張寒涼的臉,和身邊人低聲交談。
安室透站在一棵蕭疏的樹下,靜靜看着她。
她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敏感,察覺到不禮貌的長久注視后,她受到冒犯一樣蹙眉轉過身,恰好看到站在身後的安室透。
“安室先生?”
宮紀的灰色眼睛亮了亮,在冬日暖陽下像透亮的琉璃。她下巴微微陷在雪白的毛衣領裏面,那張漂亮的臉上冷意消融,笑得很乖。
安室透看到她轉身和同事們告別,向自己走來。
站在後面的男性同事們快要把手裏的咖啡紙杯捏碎了,佐藤美和子一隻手捂住嘴,另一隻手興奮地掐着高木的大腿。
安室透遠遠地向他們頷首致意后,同宮紀一起離開。他低聲問走到身邊的宮紀:“是從聚會回來嗎?”
“美和子前輩和高木快要結婚了。”宮紀仰起臉,“辦公室里的人最近總是找各種理由叫他們出去聚會。”
她的心情很好,眼角彎起,手裏咖啡的暖意暈融到全身。
同時,她也察覺到安室透有些倦怠,緊緊攏着衣服,力氣不足夠的樣子,連眼睛都微微闔上一點。
七月份到十月份,組織和警視廳的對決進入白熱化階段,身兼數職的安室先生也格外忙碌。
他們的關係進入了一種微妙的狀態。宮紀說不上來,大量的工作擠佔了他們的時間,她又對愛情一知半解。最近事態慢慢平穩下來,宮紀開始擠出時間去圖書館學習有關愛的理論。
他們一同走在樹影蕭疏的冬日大街上,宮紀扯着安室透的袖子往前小跑了兩步,走在前面側身抬頭看他,輕聲問:“可以牽手嗎?”
“不可以。”安室透低垂着眼睛,冷酷地拒絕宮紀,“我們在街上,會被很多人看見。”
“你明明在心裏說可以。”宮紀指責面前這個口是心非的男人,“瞳孔放大,上下眼瞼呈閉合趨勢,口輪匝肌收縮,你的表情在表達愉悅,你還想把笑意偷偷藏起來。”
安室透被戳穿了心事,他視線微轉,試圖矇混過關:“今天晚上給你做熔岩蛋糕好不好?”
“你當我是柯南嗎?輕易就會被甜品收買。”宮紀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睛。
她轉念一想,盯着安室透的臉,“不對,你不會用這種拙劣的話術轉移話題,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安室透抿着唇,別開了目光,看着街對面一顆半禿的樹。
宮紀決定不再聽這個人的鬼話,她直接動手,氣勢很足但很小心地去碰安室透的手,安室透很倔強地側身避開,兩個人在大街上動作幅度很小地拉拉扯扯。
現在的安室透像是使不上力氣,宮紀大獲全勝,十指攏進他的指縫裏,動作很輕地將那隻手從口袋裏拿出來。
她以為是安室透的左手受了傷,結果卻是那隻手上沒有一處傷痕,但皮膚髮燙,指尖微微顫抖。
宮紀頓了一下,收斂了表情,一隻手探進安室透的袖口向手腕深處摸索,另一隻手覆上他的額頭。
“你發燒了?”
僅碰了一下,額頭炙人的溫度燙得宮紀迅速收回手。她奪過安室透手裏的便利袋,垂目掃了一眼,看到藏在裏面的退燒藥和消炎藥。
安室透站在原地,任她施為。見事態已經沒有圓轉的餘地,他只能低着頭,輕聲對宮紀說:“不去醫院。”
事情變得很糟糕。
安室透昏昏沉沉的,高熱讓他眼前模糊,身體發軟,力氣迅速流失。他靠在宮紀身上,下巴搭在她肩頸,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宮紀開了門,把自己推進了她屋子裏。
他本來算好了時間,只要在買過葯后迅速回家,自己處理傷口注射抗生素,睡一覺第二天就能好起來。
但是他在街上碰到了宮紀——已經有整整兩周沒有見到她,她看上去精神好了一點,沒有那麼累,和同事們的關係變得更好,甚至能夠一起聚餐。
或許是因為高熱,安室透失去了決斷力,停在那裏,用目光描摹過她全身。從髮絲到臉頰,從腰肢到腳踝,大腦里某段程序失控,焦灼的熱感流遍全身。
耽誤了很多時間,以至於造成這種局面。
宮紀側身抵開卧室門,將降谷零放倒在自己的床上,讓他上半身靠在床頭,又輕柔拂開他汗濕粘在眼前的金髮。
卧室內窗帘緊閉,一片昏暗,宮紀按開床邊的落地燈,暖橙色的燈光汩汩流動,佔滿這一小片空間。
“應該還能聽見吧?”她俯身攏住降谷零肩膀,靠在耳邊輕聲說:“我去取溫度計,馬上回來。”
安室透聽懂了她的話,緊緊圈住宮紀手腕的指節一點一點鬆開,滑落在柔軟的床褥上。
酒精味逸散開來,宮紀給溫度計消過毒,單膝跪在降谷零旁邊。素白柔軟的指節輕輕掐着降谷零的臉頰,讓他把溫度計含了進去。
降谷零半閉着眼睛,因為口中突如其來的冰涼感觸稍稍瑟縮了一下。
“要是溫度過高,我真的會把你送進醫院的。”
宮紀一邊盯着他的動作,一邊將便利袋裏的藥品注射針管都取出來。做完這些,她又為降谷零倒來一杯溫水。
“張嘴。”
宮紀取出溫度計,擺正看上面的刻度,39.3℃,還沒有那麼糟糕。
安靜的房間裏響起細微的吞咽聲,牆面映照一個高仰脖頸的影子。降谷零雙手陷在柔軟的床褥里,嘴唇貼近宮紀柔軟的手心銜走膠囊,杯壁貼了過來,他喝過水,仰起下巴緩慢地吞咽。
宮紀本想將降谷零強制放倒檢查傷口,但他那雙蒙了霧的灰藍色眼睛看過來,宮紀可恥地心軟了幾分。
她只能把枕頭從降谷零的后腰處抽出來仍在地上,降谷零不舒服地小幅度動了動,宮紀按住他,輕聲安撫:“現在躺下來好不好?”
淺淡的玫瑰花香氣,降谷零從每一次擁抱中汲取到這種味道。現在四周都是宮紀的氣味,他陷在過分柔軟的床鋪里發熱,腦袋不太願意思考。
宮紀的聲音就在耳邊,他聽話地躺了下來,慢慢把自己縮進杯子裏,完全蜷進那種味道中。
宮紀無奈地看着他的動作,她不得不把被子也扯到地板上,讓縮在裏面的降谷零暴露出來。
她俯下身,手指剛剛按上降谷零耳邊的被單一角,降谷零就格外敏銳地側過眼睛,用臉頰蹭了蹭她冰涼的指節。
那雙
漂亮的眼珠上方,金色的睫毛緩慢地翕動。
宮紀閉上眼睛,狠了狠心一把扯過被褥,那雙指節分明的手無力地滑過雪白的被單,在上面留下一個淺淡的壓印。
失去被子,身體暴露在空氣中讓他有點不安。宮紀又扳過他的肩膀,讓他仰躺在床上,拉開外套,又將襯衣捲起,去看他左腹的傷口。
他的腰腹肌理分明,左側肋骨下方有一塊一寸長的刀傷。傷口不深不長,此時卻發炎紅腫,流出淺粉色的血水。降谷零總是使用無味的沐浴露,可是一打開外套,宮紀卻從他身上聞到一股粗礪的海鹽味。
傷口感染髮炎,引起了發燒。
“你瘋了嗎?傷口還沒有癒合就去泡海水?”
降谷零沒有力氣去回答宮紀,他皺着眉,金髮散落在手臂邊,一隻腿抵抗性地屈起。
宮紀拽過醫療箱,動作熟練地為他消毒包紮。她用手指抬起降谷零顫抖的腰腹,將抗炎紗布敷在傷口上方,又用繃帶一圈一圈將紗布固定好。
隨後,宮紀將降谷零的襯衫紐扣解開顆,取出碘伏和酒精,在鎖骨下的靜脈處進行消毒。
降谷零開始不安分地動起來。
宮紀緊扣住他肩膀,俯身壓在他上方,壓抑着情緒質問他:“是不是知道我要對你進行靜脈注射?”
他不安側過頭,用一隻手臂蓋在眼睛上方,想要把身體蜷縮起來。
宮紀暫時沒辦法理會降谷零的小動作。她取出降谷購買回來的注射針管和抗生素,對針頭消毒,又將抗生素吸入針管。
寒亮的針頭在降谷零混沌的大腦中形成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受制於人、被迫打開身體的恐怖感受也如影隨形地籠罩着他。降谷積攢起一點力氣,雙手撐在床褥上,下意識地后縮。
迫不得已之下,宮紀用了一點力道將他屈起的膝蓋壓下去,隨後半坐在他身體上方,一邊用膝蓋壓住他的右側髖骨,一邊用左手掐住他的脖頸,迫使他微微仰頭。
在宮紀的動作下,降谷零的頸部肌肉向上拉展,很好地展現出鎖骨下的肌理。
鎖骨下的皮膚也在發燙,隨着喘息緩緩起伏。宮紀將降谷零瑟縮內扣的肩膀按開,右手夾着注射針管,將冰冷的針頭埋進鎖骨下靜脈里。
氣音和輕微的喘息聲從唇齒間溢出來,降谷零連低頭都做不到,流瀉的金髮胡亂地蹭在雪白床鋪里,上半身艱難地上抬,汗珠從脖頸上滾下,沒入衣料中。
“好了。”宮紀將針頭拔出,掐着降谷零脖頸的手鬆開,撫上他不安顫動的眼睛,“接下來好好休息。”
降谷零側過身,汗水洇濕了他的頭髮,看上去像什麼可憐的小狗。
宮紀用溫熱的毛巾擦試過他汗濕的額頭和脖頸,有用冰袋短暫地在穿刺針口上方貼了幾分鐘。
極寒的觸感遠離后,降谷零陷入昏沉和極度的睏倦中。
宮紀為他掖好被角,拿起從分鐘前就一直震動個不停的手機,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
“宮警視,你終於接電話了。”另一頭的風見裕也長舒一口氣,復而急急切切地說:“我們找到竹內家公子的屍體了,就在瀨戶內的港口一帶,漁民們從海里打撈上來一個棺材。”
宮紀蹙眉:“海里?誰是報警人?”
風見裕也飛速地翻着自己的記錄本,目光凝住:“呃,據說是一個熱心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