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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31日
金馬橋一直到了90年代仍是江城最繁華的城中心,目不暇接的店面和這裏縱橫交錯的街巷一樣,令人眼花繚亂。如今,一進入金馬橋,碎石瓦礫的道路四周,破缸琉璃渣、變了形的窗框、散了架的舊傢具和缺頭少尾的牆磚殘骸堆成了山,偶有四分五散的鏡片躺在上面,反射出天光灰白色散霧般的雲。枯黃的梧桐葉子落了滿地,被前一夜過去的細雨粘在地上,有的卷了邊,有的被泥土牢牢的粘在地面上。一輛白色的警車疾馳而過,新落下的秋葉飛旋起來,又落入兩旁潮濕的樹葉隊伍中。
許炎彬給一腳剎車,好通過前方的彎道,路況差,僅供一輛車身過去的路上滿是碎石,擠得輪胎咔吱作響,如在嘴裏嚼冰塊。許炎彬對這裏很熟,奶奶家就是這一片的拆遷戶,早幾年前就已經搬進政府給的安置房。他只是驚訝,金馬橋一片拆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有釘子戶在這裏,看樣子是打算“死嗑到底”!
幾百米開外的工地上,新建的“古城”主體已然完工,他眼前這片廢墟本是與古城一體規劃的別墅項目,按這個拆遷進度,主城區怕是又要多出一片影響市容的“鬼城”了。
許炎彬做刑警十二年了,江城市青湖區重案大隊的隊長也做了三年。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當然,工作給了他很多回報、榮譽和晉陞的機會。但他最近被家務事搞得焦頭爛額,呂文提出離婚,這不是她第一次提了,起初幾次,他以為那只是女人發表對生活不滿情緒的一種途徑,與吃飯睡覺一樣,平常不過,他沒當回事。
前天,在隊裏,許炎彬收到了一份法院來件,他想也沒想,當著隊員的面就拆了,裏面是一份法院的傳票,通知他1月2日到法院,處理呂文的離婚訴訟案件。隊員們如看見了什麼限制級的照片,聚在他跟前的幾個腦袋一眨眼就不見了。
“操蛋!”許炎彬心裏罵道,夫妻倆有什麼事不能商量着解決?這事,在他心頭繞了幾個晚上。思來想去,自己長年做刑偵工作,居然連枕邊人的異樣也未發覺。一個女人,一個中年女人,一個有孩子的正常中年女人,鐵了心要與自己的丈夫離婚,要麼是男人冷了她的心,要麼,就是她變了心。許炎彬自問,自己確實談不上顧家,但要說傷呂文的心,倒也很不至於。呂文變心了嗎?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粗心?居然也沒留意到蛛絲馬跡。
許炎彬出生於普通工人家庭,學習、工作、生活,一直以來都穩紮穩打。他不是那種破起案件來天賦異稟的警察,也不是搞起人際關係來八面玲瓏的人才。單從外形來看,他甚至有些斯文氣、有些削瘦,顴骨高、鼻樑挺,像雕刻刀鑿過,稜角分明,一頭豐盛而短的黑髮,立在寬朗平滑的白額上。在刑警的職業上,他晉陞的不算快,也絕不算慢,憑的就是一個字——“穩”。這個“穩”字,將他局限在很多條條框框裏,不喝酒、不收禮、不求人辦私事、不搞裙帶關係。他內心有許多準則,這些準則剎住了他的慾望。
人近中年,他沒想過離婚的問題。孩子都三歲了,又不是有什麼非分開不可的理由,中國人的婚姻不就是那麼回事?他承認自己對她關心得少,孩子的陪伴和教育上也做得很不夠格,這跟自己的工作有很大關係,當初吃了秤砣要嫁給他的也是呂文,她明明知道刑警的工作性質。早些年,出差是如家常便飯,近兩年,他已經盡量減少異地辦案頻率,
多在家裏陪伴她們。可刑警這行,真沒辦法過上那種朝九晚五有規律的日子……
工作永遠做不完,生活得繼續,每個成年人都在忙碌中無聲變化。現下,他倒是學會點自我解嘲,這世上,了解別人不容易,了解自己更難。否則,哪來那麼多案子等着他去查?
前方一幢灰不溜秋的平頂水泥房四周圍着警戒線,這房子在周圍都是瓦礫磚堆的廢墟里顯得像一座孤墳,許炎彬將車靠邊熄了火。一條腿剛踏下來,腳底就粘上一片樹葉。房間內,取證科的同事已經在幹活。
“師父。”隊裏的王斑先到一步到達現場,他一進隊就跟在許炎彬後面,每個新人進隊都要跟個老隊員,許炎彬這些年帶出過不少精兵強將,叫一聲“師父”本也合理,但他不讓隊員這麼叫他,也就王斑,到現在還堅持管許炎彬叫師父。
“什麼情況?”
“男性死者,是市第四醫院的醫生,50歲,死因不明。”四院是江城市的精神疾病專科醫院。
許炎彬挑着眉看了一眼王斑,“誰報的案?”腳下沒有停頓,邊說話邊往房間裏走,儘管這處房子從外觀上看來破敗不堪,一幅即使不被拆遷也隨時可能被風吹倒的慘樣,但內部卻井然有序,看樣子一直有人照看或居住。房子是典型老房子的結構,一間連着一間,似貪吃蛇的身體構造。
進門第一間,空蕩蕩,一個簡易架子,架子上有水壺,水杯和一些一次性用品,說得上空曠。這裏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整潔、乾淨,所有物品的擺放,不論大小,都朝向內側房門,任誰看了都有難免有了第一判斷——收拾屋子的人要麼當過兵,要麼有強迫症。
通往第二間房的門上有一把新鎖,許炎彬一間房一間房地走進,第二間房靠牆一側擺了一張鐵藝單人床,白色的藤蔓式床頭,透出女性的柔情。靠牆另一側有桌椅,典型的辦公式樣。桌上擺了一台小型電視。許炎彬皺眉,這地方,早給斷了電視信號網,除了少得可憐的兩個中央電視台,也收不到其他頻道,看什麼都有手機了,誰還用那個?除此之外,接近辦公桌的一頭擺放了一台可調節的躺椅,躺椅不遠處放了兩隻漆光十足的音箱。
“這片拆遷辦的一個臨時員工,約了死者24號談拆遷方案,始終聯繫不上人,打他家人電話也說聯繫不上,就報警了。”王斑跟在許炎彬身後,邊留意腳下邊應着許炎彬丟過來的問題。
許炎彬來到最後一間,房間裏空曠,沒有任何多餘的傢具和擺設,難聞的氣味沖鼻而來,這都不算什麼,房間正中央橫着一隻通體白色的浴缸,死者躺在浴缸里,雙手自然垂落在浴缸邊緣,手臂上有傷,他穿着與冬天極不相襯的白色短袖T恤,下身只有貼身內褲。而他的外套整齊地擺在他腦後的地面上。死者張着嘴和兩隻驢眼一般大而深不見底的黑眼珠,仰望屋頂。
許炎彬看着這具屍體,好像一件抽象的藝術作品,他轉轉腳步,從每個可行的角度看着他,一時失神,這樣的姿態是不是有什麼深層含義?他是自己躺在這裏?還是被兇手擺在這裏?兇手遺漏了什麼?想表達什麼?許炎彬看着眼前的屍體,屍體臉上的表情帶着欲說還休般的極致興奮,臉上的擦傷類似於印章。
這幅死相真的怪異而可怖,加之氣味難聞,即使見慣了這種場面的老刑警也不能淡然處之。令人分分鐘想逃離這窒息的低矮空間。許炎彬知道為什麼說他是死因不明了,這一看就是吸毒過量至死的人,但現場沒有發現和毒品有關的東西或者工具。室內沒有打鬥痕迹,門窗都是鎖閉狀態。
“誰發現的屍體?”
“這片的民警,接警後上門排查,聯繫不上屋主,就叫人開了門。”
“房間裏的鎖是我們的人開的?”
“應該是,回頭我跟他們確認一下。”王斑一直跟在許炎彬身後。
“房子是死者的?”
“對,是他母親的房子,他母親前些年就過世了,他是獨子,房子地址是他妻子提供的。-”
“你回頭問問,死者妻子怎麼沒發現他失蹤?查一查他們夫妻關係如何。”
“好。”王斑將許炎彬的交待一一記下。
許炎彬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戴上手套漫無目的地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和簡易架上的置物盒,看樣子,死者是把這地方當成辦公和休息兩不誤的地方來用的。他一遍遍重複自己的行為,但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外面可能又開始下雨,雨點敲打房子的屋頂,聲音清晰可見。許炎彬延着安全路線走到放着音箱的房間,看了半天才打開CD機,“嗒”一聲,CD艙裏面空無一物。他看了看插在插座里的插頭,回頭問王斑。
“你什麼時候來的?”
“到了一會兒,林一誠他們先到的,現場照片已經拍好了。”林一誠是技偵科的同事,也是他們的老搭檔。王斑跟了許炎彬多年,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說道:“CD機上有指紋,但沒有鑒定價值。”
“你回頭問問他們帶回去的東西里有沒有CD之類的,另外問問發現死者的民警,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
“有,剛剛劉亭走的時候,我問了他一嘴,確實有幾盤光碟,還有一些衣物,有男人的,也有些是女人的,師父,你覺得是自殺還是他殺?”
許炎彬回頭看一眼王斑,他這徒弟什麼都好,能吃苦、幹活認真,就是性子急。
“這才哪跟哪,”許炎彬又看了看死者面目奇特的表情,“等拿到屍檢報告,我們再開案情分析,這兩天先走訪一下死者社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