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荒野寒潭
陸守心究竟遭遇了什麼?這件事要從一年前的宛州說起……
宛州,凌雲嶺,寒潭。
一名少年眼神悚然,勉力運氣,緊咬着牙關,努力讓大腦保持最後一分清明。
潭頂積壓的黑雲猶如泰山壓頂一道道天雷威能猶如帶動着整個天際,這究竟是什麼…
耳旁飄起陣陣雷鳴之際,一道道電芒覆蓋住了這荒野寒潭,少年承受不住此種天威,鼻耳鮮血翻湧,頭一歪向地上倒去,生死未知。
電光火石間,一綹亮光順着閃電,自少年額頂沒入。
翌日清晨,梁城裏始終刮著風,遠方烏雲宛若接鱗,一路密密麻麻壓向城頭。
“師傅,怎麼了”梁城門口一眾人中的白衣少年問向一灰袍鶴髮老道。
他們一行六人,領頭老者身着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鶴氅之下金織彩綉,體態稍顯肥壯,正是武林大派神行宮的服飾。
道人鐵板似的紫膛國字臉,一甩拂塵望向凌雲嶺方向,一徑蹙眉苦思,半晌都沒有答話。
良久,他轉頭向那眾少年少女中一女弟子吩咐道:“采英,帶着眾師兄弟先入梁城安頓,梁城以北似有變故,你們境界太低還感應不到氣機運行,稍晚我再來與你們匯合,至多三日,如仍不見我,便回山門如實告知掌門師兄。”
言罷也不多話,輕輕一躍,眨眼不見人影,只餘下一眾弟子面面相窺。
道人一路探查終於趕到凌雲嶺時,寒潭周圍已有三倒人影,三人互為犄角,分不出是敵是友。
待走近辨清其中兩人後,老道不再隱藏,飛身落入潭邊。
若有九州武人途經此地,見了潭邊的人馬陣仗,怕要大驚失色。
今日,在這小小的荒野水潭邊,九州境內三大劍門——東海無妄劍派、青城神行宮、北地望南峽碧羽閣的人居然齊聚於此。
九州大陸四大劍門之中,碧羽閣遠在北方望南峽,是唯一只收女徒的門派。
而“無妄劍派”“神行道宮”以及儒門“平湖書院”俱是長踞神州數百年的勢力,彼此山門各據東西。
此四門同為現下九州六大名門正派,時而攜手合作,時而反目成仇,雖百年有餘,但其中的明爭暗鬥,算也算不清,恩與怨俱是一筆爛賬。
無妄劍派這邊,眼神透着冷凜,膚色發白,一身青色勁裝,腰系墨帶,身背長劍的男子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青年一代。
獨孤極,綽號青霜冷劍,一手青霜斬脈劍已至大成,二代弟子中的翹楚,傳聞二十多歲就已達百練巔峰,屬實了不得。
碧羽閣這廂乃一身着紫衣的妙齡女子,碧羽仙閣門下只收年輕女子,且姿容、身段,氣質談吐,無一不是精挑細選。
這位紫衣素凈,膚白勝雪、又紫紗遮面的女子自然是碧羽仙閣之精粹,碧羽寒鶯林依秋的三弟子,綽號紫靈——紫千蘭。
道人想起自家弟子,心中微微一嘆,碧羽仙閣近年起勢,山門雖遠在極北望南峽。
掌門碧羽寒鶯林依秋卻教導有方,名下碧羽四靈已盡得其真傳,年紀輕輕便在江湖上闖出了偌大名號,加以時日必青出於藍。
而身在瀾州的東海無妄劍派近年來更是名聲大噪,門中所修“世有無妄之福,亦有無妄之禍”的極致劍意。
所謂的同門競鋒之法甚是激進,在這種環境的錘鍊下,門下眾人皆如搏命之徒,異常難纏,能脫穎而出者必是人中龍鳳。
道人乃雲州青城山神行宮修習混元妙法的雷半山真人,在神行五宮之中,此人不善爭鬥,與神行宮中的那些師兄弟顯得格格不入,由此勢力也最為積弱。
神行宮這麼大一真人要親自下山授徒,可見一斑,正巧今日就是帶着新收的幾位學徒順路來到梁城歇腳。
紫靈——紫千蘭認出雷半山真人,側頭對他微微點頭示意,明眸繼續凝望寒潭對岸的黑衣男子。
而青霜冷劍獨孤極則沒任何錶示,神情冷冽,目光閃閃,眼神一刻都不曾離開過對面神秘黑衣人。
雷半山倒也不在意,行走江湖,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見得多了,自然就不覺得奇怪了。
寒潭對岸站着的黑衣人整個人都似包裹在迷霧中,直教人看不透,必是所修功法所致。
身前的潭水如沸水般不停向上翻湧,吱吱作響,似有東西在潭底作怪,行跡非常可疑,也難怪兩位年輕人都對黑衣人釋放出強烈敵意。
所有人都將這來歷不明的黑衣人,歸於這片天地氣機紊亂的原凶。
雷半山倒沒有一來就敵視他,他先環目觀察了下四周。
凌雲嶺以前也曾來過數趟,這密林深處有個這麼別樣的水潭,倒是真沒注意到,一邊搜刮從前的記憶一邊靜靜觀察。
看清四周樣貌后,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眼前水潭的外圍其實還好,潭內空間裏卻是真氣錯雜紊亂,遠處有橫七豎八的數根巨木殘骸,有的倒插在石縫,有的則被巨力折成幾大段。
零散的黑紅圓石顯得格外扎眼,黑黑的夾着着細微的幽光,一時分辨不出是何物,想來應不屬此地,這些詭異黑石,明顯是佈陣所用。
若此陣真是出自黑衣人之手,那水潭外圍一圈樹木都已燒得如碳糊,黑石之上的斑斑血跡想必也是黑衣人所留。
這明顯是陣內某種巨大能量造成,大到黑衣人佈下的法陣也承受不住而受到反嗜,黑石上的斑斑血跡就是最好明證。
雷半山暗自心驚,種種跡象來看,這陣應該是黑衣人早有預謀提前收集佈置,可惜陣眼被毀,已分辨不出是什麼陣了。
真是可惜,潭內雖氣機紊亂,但濃郁的真元正緩緩消散是騙不了人的,這也難怪無妄劍派、碧羽仙閣的人均視他為敵了。
雷半山神情複雜,心底暗暗佩服,荒山野嶺下如此血本,布下這未知大陣,禁鎖一方天地,還搞出這般動靜,不說清楚恐難善了,真是好大的手筆。
他默默認真的打量起黑衣人,這下無妄劍派、神行道宮、碧羽仙閣似統一了戰線,都確定要從黑衣人那裏得到答案。
獨孤極和紫千蘭不是不想擒下黑衣人問清楚,二人時值附近遊歷,路經梁城時,覺察到沖雲嶺這方天地異象後幾乎同一時間趕到。
二人本是天之驕子,年紀輕輕便已是同齡人中的翹楚,自然不是易予之輩。
寒潭周遭的情況亦映入眼帘,質問黑衣人未果,卻也並未輕易動手。
黑衣人始終不發一言的立在潭邊,渾身沒有動作,既沒有見到他們到來的驚慌失措,也沒有陰謀敗露的逃跑跡象,似將他們當成寒潭水汽一般……
黑衣人就這樣靜靜立在潭邊,彷彿在用沉默與潭邊眾人對峙,雷半山進入潭邊之時也才輕輕撇過一眼,猶如木雕。
此際已過清晨,柔軟的陽光似乎照不進他身處的那片區域,整個人包裹在黑暗中,絕非善類。
一層烏雲緩緩遮住了清晨陽光,遠處散落的黑石緩緩迷漫出淡淡血氣。
終於,獨孤極忍受不住,雖然黑衣人表現得高深莫測,自己以氣機試探如泥流入海,此人功法怪異,亦看不出傷在何處。
起手出招的契機居然也被黑衣人完美的包裹在層層迷霧中,令他難受至極,想來紫千蘭也是同等遭遇吧。
暗自深吸一口氣,要破局,便只能放手一搏,這樣強勁的對手,除了當代掌劍和門中幾位老怪物身上他才能有這種感覺,對方很強,即便如此,那便領教一下吧。
獨孤極閃爍不定的眼神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堅定異常。
就在此刻,獨孤極背後的劍鞘顫抖不止,終於“蒼啷”一聲脆響,背上青鋒出鞘。
獨孤極人隨青虹同時飛身躍起,起手人劍合一,流光飛星似的撲向黑衣人。
半空中,劍芒如靈蛇吐信,一出手就是自己最厲害的青霜斬脈劍殺招,出招即不留餘力。
恰在此時,一旁站定的紫千蘭也不弱他后的突然出劍,兩人就像事前約好一般。
獨孤極心中暗贊。
兩泓瀲灧碧水“鏘!”齊齊出鞘,一道紫影衝天而起。
她手持雙刃短劍,短劍上面幽光閃閃,一看便知是一對削金斬鐵的寶刃,“靈蛇天罡步”踏將而去,只余淡淡倩影。
黑衣人面門前頓時劍芒爆綻。
事先毫無徵兆,二人居然配合得恰到好處,劍芒絲絲入扣,徑剪向黑衣人上下二路。
不愧是碧羽仙閣林依秋的弟子,這小姑娘“靈蛇天罡步”已盡得林依秋的真傳。
獨孤極小子的青霜斬脈劍法火候也不錯,氣勢更是一往無前。
明知黑衣人實力強勁,兩人瞬間就決定聯手破局,難得,難得。
現在的年輕人啊,雷千山心中暗贊。
空中傳來一陣清朗豪笑:“來得好”黑衣人終於開口說話。
兩位年輕人幾乎是他話音響起的同時殺將來到面前。
獨孤極和紫千蘭也真正看清了黑衣人的面容,寬大黑袍的下面居然是個充滿魅力的中年男子。
此人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稜有角俊美異常,雙唇緊合成線,有着說不出的傲氣和自負,刀削似的眉下鳳目閃閃,彷彿生出了淡淡的涼薄氣息。
迷霧盡散,仔細一看那寬大黑衣,竟然是一襲紅到發黑的直襟長袍,顏色如同旁邊四處散落的黑石。
黑衣人探出雙臂,賁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猛漢的剽悍與書生的斯文融兼於一身,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赫然抬頭,赤手迎向二人漫天劍勢,鳳目之下精光暴綻,雙掌間的輪轉勁力使得寬大袍袖無風自動,勁力之強,宛若地龍翻身。
“砰砰~”兩聲悶響。
緊接着二道人影倒飛而出數十來丈。
待到二人驚劾得在遠處勉力站定時,才發現,相比黑衣人俊美的面容,方才迎向他們全力一擊的恐怖一掌,差點使得他們兵刃脫手飛出。
這一掌剛猛無匹,震波透體,更令胸中氣血翻騰,各自喉頭一甜,嘴角湧出鮮血,高下立判。
高大男子猶如一尊魔像向前踏將一步,以難以遏制的雄渾低嗓,嗤狂開聲,“這兩掌名曰烈日拂雲,不知可否滿意。”
中州棲雲山群山環繞,在這高踞險峻突起的孤峰之巔上,正是釋門大派-明台禪宗之所在。
此季細雨紛紛,精緻的廟宇掩在林間,周圍的山林輕雲繚繞,蒼綠色的參天古木將其包裹住。
高峰上,栩栩如生的摩崖雕像,使人如坐雲端,遠聽流水潺潺,近嗅檀香裊裊,宛如一幅煙雨如織的畫卷,確是一片仙境。
棲雲寺在九州地位超然,乃鼎鼎有名的四大名剎之一。
寺中眾僧禪法精深,雖位列正道六大派之首,卻對武林之事一向保持距離,也正因為如此,深受九州武林各派尊敬。
昔年虞陽王朝太祖皇帝姚橫空曾在此束戰馬,懸兵車,攀登棲雲山峰頂祭天封禪,一時傳為佳話,此後一百餘年間遂與虞陽王朝關係密切。
宏偉肅穆的大成殿前,門口兩顆巨松繁枝盤錯,挺拔蒼翠,“棲雲古寺”這四個蒼勁有力的鎦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放光,令人想像當年太祖皇帝祭祀之時,寺中燈火輝煌、鼓樂齊鳴的壯觀景象。
大雄寶殿上,棲雲寺現任主持慧嚴大師,此刻卻目露憂色。
殿上一起的幾名長老僧人正在殿前低聲攀談,台下數十名行字輩年輕僧人傾耳佇立,神態安穩平靜,頓覺莊嚴肅穆。
“眾位長老,今晨我觀西南上空,有感異象頻生,偏土之氣直衝九天,雖只有短短一瞬,卻也悸動異常,可有所覺?”主持慧嚴開聲問道。
“南無阿彌陀佛,師弟我們也似有所感,亦不敢妄斷,卻是為此而來,望師兄解惑。”
接話的是慧嚴大師師弟,慧安禪師,他一徑眉頭緊鎖,接著說道:“本寺西南乃赤華山脈,此地雄踞十萬大山,背靠飛雲江,與中州宛州相近,儒門平湖書院與青龍幫在此已經營多年。”
“青龍幫自二十年前率眾圍攻蔽雲山莊,幫中精銳折去七八,元氣大傷后收斂甚多,近年來武林中又傳出幫主司空敬已數十年未曾露面,生死未知,引得江湖上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慧嚴上人聽完慧安禪師的話,聯想到昨日來人,手指輕輕扣了扣佛珠,緩緩閉目,開始沉思。
殿中眾僧亦不敢打擾,口中默念佛號。
約莫一刻,慧嚴上人心有定論,緩緩開聲,“我九州大陸歷經千百年,從異族入侵,到滄溟玄宮遺禍千年,再到近代玉澹王朝的覆滅,中州姚氏起勢,建立起虞陽王朝,至此天下歸心,距今已有過一百二十年有餘。”
“近年更有傳言流出,以往歸附的偏遠幾州,傳出要脫離自立的跡象,姚氏天家歷經三代,人才逐漸凋零,朝中根基動蕩,已隱現頹勢,實在令人擔憂。”
慧嚴上人語氣一頓,緩緩說道:“我神州大地人才輩出,廟堂也好江湖也罷,最不缺的便是妖言惑眾,雄心勃勃之輩。”
“這些人聞風而動,欲伺機而為,九州武林近幾十年來殺伐紛爭不斷,其中種種便似暴風雨前的寧靜,今日天降異相,不知是福是禍?”
慧安禪師一臉凝重,“世間之事有因必有果,循環往複非人力所能擋,師兄不必太過憂慮。”
“若真有事發生,或邪魔作祟,我等九州眾正道人士不會坐視不理,相信不日就會有消息傳出。”
慧嚴大師點點頭,心中感慨,微微一嘆,垂目道:“所謂正邪兩道,還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江湖之中,廟堂之上都是如此,只盼九州有識之士,行中興之功,定鼎這來之不易的太平之世。”
“世間之事冥冥中自有定數,善作福報,惡作災應,我等更要修持自身,以做應對,南無阿彌陀佛。”
殿中眾僧畢恭畢敬,皆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