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十年前的鄰居

第五章 三十年前的鄰居

紀委書記今天調到省城去,具體是哪個部門,任江南還真不清楚。他很少關心這樣的事情,領導也不會在公開場合說,他也不願意去打聽。管他去哪裏,他當他的領導,我當我的群眾,兩不相干。這個書記在這裏不到兩年時間,而到紀委辦公的時間還不到兩次,紀委的幹部都認識他,可他卻連一半的人也認不清。有一回任江南去彙報工作,這位紀委書記竟然問:“同志,有什麼事跟我們辦公室聯繫一下吧。”弄得任江南哭笑不得,從此以後,他再也不主動跟這位書記大人聯繫,而這位書記大人到任不到兩年,果然高就了。同事們都在私底下說,書記走了是好事,換一個新的領導過來,說不定就新的起色了。但表現上大家都還表現得對即將離任的領導畢恭畢敬的樣子,在上午的告別會上,書記動情地講了自己自從來到這裏,如何如何與同事們打成一片,如何如何不捨得離開的話,又說歡迎大家今後去省城看他,云云。大家在下面聽着一邊暗笑,一邊翻着白眼,興許真去了,他也未必認識。

歡送會後,任江南有一種被如釋其負的感覺。至於新來的書記會是什麼人,他也不在乎。不管是誰來,他還是做好他的份內之事。他覺得,只要能夠好好地活着,孝順父母,善待親人,善待身邊所有的人,就已經足夠了,又何必苦苦追求名利得失?他回到辦公室去,整理桌面上凌亂的東西,又把那封舉報信看了一下,苦笑着搖搖頭。這個志高,竟然想出這麼一個所謂“敲山震虎”的餿主意,真虧他想得出來。他決定不再處理這個舉報件,而是收入抽屜,把它打入“冷宮”。他想,金濟大約也不會再在這上面去糾纏的。這樣想了想,心裏輕鬆了一些。

金濟被任江南數落了一通,碰了個“硬釘子”,心裏老大不痛快,卻也不好深究。但他對丁懷山還是有些懷恨在心。這個丁懷山,一點舊情都不講,還凈講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自己。如果他能夠通融,就憑他金濟與市領導的關係,這個項目不是板上釘釘、十拿九穩的事?既然你丁懷山不買我的賬,有些人的賬你總得買的,條條大路通羅馬,此路不通,我就另闢蹊徑,這個項目我是拿定了!金濟這樣想了一晚,終於想到了一個人,不由得興奮起來。

過了幾天,任江南接到金濟的電話。金濟在電話里炫耀似的說,他已經拿到了學校工程項目,問他有沒有時間一起坐坐。任江南知道,不管自己如何對待金濟,金濟始終還是相信自己的。商場上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他金濟能耐再大,卻也沒有交上幾個知心朋友。無論金濟通過何種途徑拿到這個項目,心裏一定非常得意,這個時候約自己見面,大約是想讓自己一起分享他的喜悅吧。他本不想去聽金濟口懸若河,但還是鬼使神差般地去了。到了商務會所一看,蘭婷並沒有在場,這讓任江南有點悵然若失。

“坐坐坐。”金濟見任江南來了,趕緊起身讓坐。

“怎麼拿到的?”任江南開門見山地問。

金濟“嘿嘿”笑了兩聲,給任江南遞過茶,並不急於回答。

“別搞得這麼玄乎好不好?你叫我來,不就是向我炫耀一下嗎?”任江南白了金濟一眼。

“算你最了解我。”金濟面帶微笑,看着任江南。“這個事情讓你想破頭,你也想不出來。”

“廢話!我知道還問你?”任江南嗔道。

金濟也不急也不惱,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往沙發上一靠,然後把煙吐出來。那煙霧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慢慢升起,快升到天花板時,這才慢慢散開。他做了個放鬆的動作,故意賣起了關子。任江南見他擺上了譜,也裝出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你不說,我還不想聽呢。”

“唉,你別急嘛。”金濟嬉皮笑臉地說:“這麼重要的商業秘密,你也得容我想想。我告訴你江南,現在是信息社會,一個商業秘密、一條信息往往就能決定一家企業的生死存亡。”

“切!我才懶得管你這些破事。”任江南不屑地說。

“好好好!我知道你任大主任不食人間煙火,對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瞧不入眼。”金濟笑着說,“可是,你也不能否認金錢的重要性吧?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這個道理你也應該知道的。你看現在什麼不貴?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不都要用錢買嘛。”

任江南不願意聽金濟的高談闊論,直截了當地問:“你是說,用錢買來的?”

“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金濟笑着說:“我只不過是進行了一點感情投資,怎麼能說是買來的呢?我是做企業的,做企業就講究個投資和回報,這是市場經濟的規則!”

“你別瞎扯好不好?”任江南打斷金濟的話,直截了當地說,“說吧,這個項目是怎麼來的?”

金濟故作高深莫測地笑笑,說:“告訴你,這個項目是通過省里的關係拿到的。既然你那位大舅子局長不給面子,我只好另想辦法了。這個項目是市裡今年的重點項目,據說投資總額達到近二點四個億。二點四個億,這是什麼概念?你想過沒有?”

“我想它幹嗎?”任江南知道,這是市裡列入了年度計劃的項目,但不知道具體投資額度,因此聽到金濟這麼一說,心裏不由得震動了一下,他的確不知道這個數字意味着什麼。一定有很大的利潤空間吧,不然的話金濟為什麼挖空心思要去搞到它?

金濟得意地說:“我給你簡單算一下吧,除去拆遷補償、材料成本、工程費用及疏通關係等運作成本,利潤率不會少於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是什麼概念?近五千萬啊!你想想,這麼大的利潤率,有多少人打破頭也想得到它。我金志高做夢也在夢它啊!”

“那你是找了省里的什麼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關係?”任江南對金濟處理社交活動的能力不得不佩服。

“這個嘛,蛇有蛇路,龜有龜路,我自然有我的辦法。”金濟顯然不想把那個人的身份說得太明白,“反正這個人已經跟市裡主要領導打了招呼,市裡答應儘快研究,估計不出半個月,就會出結果。”

“哦?你對這些事情很了解嘛。”任江南嘲笑說,“連市領導的活動你也掌握得這麼詳細。”

金濟聽慣了任江南的嘲笑和挖苦,因此並不在意,而是話題一轉,得意地說:“我看你那大舅子還有什麼招,竟然給我使絆子。估計他要是知道了結果,肯定會傻眼的,到時他就乖乖聽命吧。”

任江南說:“你也不要怨懷山。人家秉公辦事,並沒有錯。你也一樣,不管怎麼做,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依法經營,別昧着良心做事。”

金濟說:“我闖蕩江湖這麼多年,自然有我的辦法,這個不用你多說。”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任江南本來還想從金濟的嘴裏聽到一些關於蘭婷的情況,但金濟並不提及,他也不好多問,於是也得作罷。

又過了幾天,任江南辦事路經教育局,就順便進去看丁懷山。丁懷山剛剛散會,見到任江南,第一句話就發起牢騷來:“這裏說要公開招標,那裏又來個什麼省領導壓下來,你說現在的事還怎麼干!”

任江南聽出丁懷山說的正是學校工程項目問題,順便問道:“怎麼?遇上不順心的事了?”

丁懷山氣呼呼地說:“還不是那個金志高搞的鬼!他想通過我這裏搞暗箱操作,把項目給他,我怎麼能這樣做?前幾天我拒絕了他,沒想到他竟然疏通了省里領導的關係,現在省領導發下話來,說什麼這個項目要做成廉潔工程、標誌工程,讓市裡靈活把握,不必搞一刀切式的招標。市裡領導按照他的指示,讓我們重新制定招標方案,從全市有實力的房地產公司里銀物色合適的人選,進行議標。這不是明擺着的是指定要給這個金志高去做嗎?哼!”

“省里的領導?”任江南愣了一下,他說的這個“省領導”究竟是誰呢?腦子裏快速閃現了幾個身影,又搖了搖頭,不便胡亂猜測,於是不緊不慢地說,“讓他做就讓他做吧,誰做不是做?關鍵是你要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審查好方案,加強監管。只要不出紕漏,質量檢驗過關,也就行了。”

“說是這麼說,可是就是看不下去。”丁懷山的氣還沒消。他喝了一口水,重重地吐了口氣,對任江南說:“江南,我總覺得志高這傢伙在這個項目中可能會惹出亂子來,你們要多留點心。”

任江南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動作:“我一個小小的信訪室主任,哪裏能管得了這麼多?”

丁懷山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你們書記走了吧?”

任江南“嗯”了一聲:“走好幾天了。”

“有沒有聽說誰會來?”

“沒有,也懶得去打聽。”任江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丁懷山抓了抓腦袋,突然興奮地說:“江南,有個事要跟你說。”他從抽屜里找出一個本子,翻出一個電話號碼,指着一個名字對任江南說:“這個人,李伯儒,你還記得嗎?就是原先下放在我們青龍中學的李老師。”

“李老師?李伯儒?”任江南使勁地想,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可是,他是什麼樣子的?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起來。

丁懷山笑着說:“還沒想起來?他有一個女兒,叫北北,跟你小時候一起玩的。這下記起來了嗎?”

“北北?”任江南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來,可是天長日久,記憶模糊,只得訕笑着說:“有點印象,但真是記不起來了。”

“看你什麼記性。”丁懷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要說這個李伯儒老師也真是個有心人。他退休后,一直在找你們家,找你的父母。但是你父母也早都離開青龍中學了,所以他們一直沒找着。這次他們是托我們教育局打聽,辦公室的人問到我這裏,他回省城的時候我都讀初中了,對他有些印象,這才留下了他的電話,又讓辦公室的人告訴了他你家的電話。”

“他找我們幹什麼?”任江南問。

“老年人特別容易懷舊,可能是想到以前下放時的那段難忘經歷,在青龍中學的時候跟你父母結下了深厚的感情,這才想着來看看他們吧。”丁懷山自嘲地搖搖頭說,“你看我爸,雖然當時位高權重,可是也得罪了不少人,人家想到他也只是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沒有人會想着要看他的。”

任江南聽得不舒服,安慰他說:“也不能這麼說,那些都是那個年代的特殊產物,也怪不得誰。”

丁懷山笑着說:“這我知道,我也不是怪誰,現在想來,人的友誼是需要有感情基礎的。——對了,李老師說一旦找到你們家的聯繫方式,就會來江城看你們。可能這幾天就會來了。”

任江南趕緊說,“那我給爸媽打個電話,說一聲。”

果然,當任江南給父母家打電話的時候,任母在電話的那一頭高興地說:“江南啊,正要找你呢,李老師打電話來說,他們老兩口要來江城看了。”

“是嗎?什麼時間?”

“明天就會來。江南,你還記得他們吧?”

“記得,記得。”因為丁懷山提醒過,他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要不要我去接一下?”

任母說:“明天不是星期六嗎?你同我們一起去接他們吧。”

“好的,我同你們一起去。”任江南滿口答應下來。

次日,任江南陪父母一起去火車站,沒多久,就看到兩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手牽着手走了出來。任父任母一眼就看出來了,快速向兩位老人奔去。

“伯儒,秀芝!歡迎你們啊!”

“維康,喜妹!我們找得好苦!”

“看看你們,氣色真好!”

“不行了,老嘍!”

四位老人的手緊緊抓在一起。他們飽經風霜的臉上,因為激動,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

任江南站在身後,看着這一幕,也受到了感染,心裏十分感動。

任母鬆開手,把任江南拉過去說:“這是江南。江南,快過來見一下。”

“叔叔,阿姨。”任江南叫道。

李母看着任江南,端詳了一會兒,回憶着說:“這就是江南啊?我還記得,你小時很喜歡吃我包的餃子。當年我們離開的時候,你還是個丁點大的孩子,那會兒還不到十歲吧?”

“是啊,也就十歲。”任母在後面接口說。

“你看現在都這麼大了。”李母感慨地說,“都說歲月催人老。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們怎麼能不老?一轉眼就三十年過去了,我們老了,孩子們也變成中年人了。時間過得真是快……”李母歡喜不勝,拉着任江南的手不停地淌着淚水。

任父在一邊,勸道:“都站在這裏幹什麼?外面冷,咱回家去再說吧。”

“對對對,只顧着說話,咱趕快回家去吧。”任母趕忙說。

一行人到了家,任母忙前忙后,招待客人。任江南一邊幫着媽媽,一邊同大家搭訕。李父問及青龍中學的情況,任父說:“青龍中學現在也大變樣了,現在是省里的重點中學,教學大樓、教室都是新的。學校里跟花園一樣,環境很好。”

李父問:“那那些老房子呢?”

“都拆了,包括那幢舊禮堂。”任父不滿地說,“頭幾年聽說要拆掉舊房子,我們一些老一點的教師捨不得,一起去學校找校領導,建議他們保留幾幢舊房子,好讓我們這些老傢伙有點兒念想。尤其是禮堂,那可是解放前就建好了的,雖然破舊,但兩邊的廂房卻十分結實,門口那棵桂花樹更是大如華蓋,高達數丈,三四個人都合抱不過來,都有幾百年的歷史了,還是明朝時建書院栽下的。我們對校領導說,這些東西雖然跟上不潮流,可它有年頭有歷史,跟我們這些人有感情啊!拆掉了不是太可惜了嗎?可校領導硬是堅持要拆,說是根據市領導的指示,要建現代化的新型示範學校,我們的話不頂用,他們聽不進去啊。那棵桂花樹,他們花了很大氣力要去移走,可是還是沒保住,死了。唉!”

李父聽了,若有所失。那棵桂花樹上,曾經掛了兩隻高音喇叭,每天的喇叭里,除了播放最高指示和革命歌曲外,就是校長那聲色俱厲的講話。他們夫婦下放在這裏的那幾年,對這兩隻高音喇叭太刻骨銘心了,每次走過這棵樹,總是有種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理。現在好了,終於時過境遷,而那兩隻高音喇叭,也徹底地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任江南問:“爸,要不要領叔叔阿姨去看看?”

任父看看老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李父點點頭。任父說:“就去看看吧。既然舊地重遊,去看一下也好。”任母想留在家裏準備飯,任江南說:“要麼,中午就出去吃吧?”

任母說:“那怎麼行?你叔叔阿姨他們遠道而來,怎麼能讓他們去外面吃?想當年,咱想請人家吃個飯還拿不出什麼東西來,現在條件好了,就在家吃吧,也讓人家嘗嘗我的手藝,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一點當年的感覺來。”

大家一起開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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