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愛為何物（上）
喬強還不知道推銷員的真實姓名——如果對方真的如其所宣稱的一般，生活過那樣漫長的時間，也許真實姓名於他自己，都沒什麼意義了。
但那並不代表他對此人一無所知，甚至於，恰恰相反。
早先喬強一度陷入恐懼，認為對方彷彿處於迷霧般的黑暗中，但那完全是錯覺。
至少，對方切切實實地展現着一個明顯的弱點。
他在關心着雪凌霜，比狂熱地愛着她的喬強，還要加倍關心。
真是可悲。
現在想來，那時難以理解，幾乎快要把他逼瘋的王師傅，一定也在關心着什麼別的東西。
因為關心，無法割捨，所以行動會有所限制；
因為行動受限，所以才會有破綻。
即使面對遠要弱小成千上萬倍的喬強，他們也不得不投鼠忌器，處處掣肘。
“好啊，我放棄我的打算了。”
“……什麼？”
電話對面的聲音有些驚訝，他似乎本也覺得，喬強不會就這麼輕易妥協。
“實際上我早就放棄了呀。上次做夢，可能你覺得我們是不歡而散，但其實我個人是很尊重你的意見的。我相信你，也就相信了雪凌霜不是真正的契約簽訂人。那，無論之後我怎麼傷害她，令她對我恨之入骨，契約都不會被解除。”
這是一個合理而流暢的推論，但是真說出口時，喬強總隱隱約約覺得，當中某一步的邏輯有些跳躍。
可現在不是暴露自身虛弱的時候，他定了定神，順着先前的話茬繼續說了下去：“那原先的計劃就毫無意義了。所以我已經轉移目標了。”
電話對面沉默片刻：“原來如此，看來，是我的判斷失誤。既然如此，我也會做出相應彌補。我會幫你重新拉起與那位林姑娘之間的因果之線，之後，你可以重新認識她。也許這會有些麻煩，但我想，對你們雙方，這都未嘗不是件好事。”
喬強知道對方看不見，但還是下意識地學着對方在夢中的樣子聳了聳肩：“她永遠不認識我也無所謂。不過，你為什麼不直接恢復她的記憶呢？”
“有一些技術上的難題。”推銷員回答地很乾脆，沒有半點遲疑，“重新連接的因果之線十分脆弱，本人精神出現記憶衝突之類的錯亂情況，可能會直接斷掉。那還是最理想的情況，更壞的情況是，因果之線與錯亂的記憶發生糾纏，那麼——”
“行了行了。”喬強高興似的笑了起來，把那張故意做出的討人厭的笑臉懟在攝像頭前方，“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所說的都是事實。”
“也許是事實，也許不是。可你為了給我一個警告，就毫不猶豫地攪亂了林星愛社長的，那個叫什麼來着，慾念層。你甚至毀掉了她對她執意建立的社團的需求——班長對我說她要停止社團活動時，雖說為紅着臉感謝他的事活蹦亂跳的，眼神里卻有一種難以消解的擔憂。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哦，你口中班長的心情？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喬強越笑越開心：“是啊，沒有任何關係。你不會認識他那樣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你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不是嗎？”
“所以，喬強先生，你又要表達什麼？”
“很簡單。你和班長沒關係，和林社長也沒關係——和我也沒關係。你不會在乎我們怎麼樣的。”一排光潔如新的牙齒在攝像頭前一開一合，“你的行動模式單純到一眼就能看穿。小說里一群千年萬年的老妖怪思維宛如嬰幼兒一般簡單，原來也不完全是沒有道理的啊。”
“你又一次否定了我的善意。對此，我也只能表示，非常遺憾。”
“才不是遺憾吧。呵呵。我說真的，呃，推銷員，愛之使者，拉布斯凱，隨便你叫什麼吧。你就沒覺得你的謊話破綻百出嗎？”
喬強一邊說，一邊想像電話對面那人的表情，也許他會淡定地微微揚起一邊眉毛，也許臉上如同戴了笑臉面具一般紋絲不動。但他已經知道，那冷靜不過是偽裝，那面具真的只是面具，於是，比起難以把握對方的恐懼，此刻，他更加期待那些都被撕裂的景象。
而且，他知道，那並不遙遠。
“仔細想想，你明明說了是要給我一個警告，卻在等我主動聯繫你。如果我沒想到是你做的，你再狼狽地來對我宣言時，警告效果還會好嗎？”
“那是因為——”
“就當是因為你原本準備今晚再次進入我的夢境對我提出吧。之後，你對林星愛的靈魂肆意妄為，輕而易舉地把她攪得一團糟。事後卻總能找到借口和理由，說是在為我們着想。你甚至沒有認真想好敷衍過去的方法，就只是堆積大量難以理解的名詞試圖矇混過去。”
“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且並無向你詳細解釋的義務。”
“是的是的，這些在解釋之後姑且都說得過去。呵呵，沒關係的，我不介意你對我說謊。”喬強身體後仰，慢慢鬆手，手機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懸浮在他臉上方，而他張開雙手，用力向下壓着，擺出怪異的姿勢，“因為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真話。”
“……喬強先生。我真誠地建議你在日程表中增加一些正常的社交活動。顯然，長期不出門的居家生活，令你漸漸遺失了與他人進行邏輯連貫的正常交流，這一基礎又無比關鍵的技能。我發自內心地為你感到擔憂。”
“調查你和小雪之間的事，是我拜託給林星愛的。不知道你在她記憶里有沒有讀到？”
“……”
“看來是沒有讀取了。頭一次進入我夢境的時候那樣信誓旦旦，應該至於說你其實根本沒有讀心能力吧？算了，剛才都說了，你騙我也無所謂。我會對你坦誠相待。總之，我通過些微的線索，和足夠的想像力，判斷出，你很可能和雪凌霜有某種現實上的聯繫。更準確地說，是親屬關係。”
“確實很有想像力。即使真的認為我們相互認識，到親屬關係也未免太跳躍了。”
喬強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認為。可是，我猜對了，不是嗎？”
“……什麼？”
“你切斷林星愛與我的因果，令她對我完全不認識，失去興趣。這的確是事實，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卻並非事實的全部，不是嗎？如果用這個角度來描述這件事，你是為了給我警告，的確是最合適的解釋。但是，換個角度看，拋開什麼切斷因果之線，令她不會再與我產生聯繫的，玄之又玄的鬼話——”
喬強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地面摔倒過去，化作平躺的姿勢，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你真正做的事，難道不是刪除了她參與調查雪凌霜小姐這件事的全部記憶嗎？進一步說，所謂的不會對我產生記憶，令她對’戀愛研究社’這件事都失去興趣，難道不是徹底防止她再次捲入這件事的手段嗎？”
“你的確很有想像力。可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即便真如你所說，我如此行動，不也完全是對她抱有善意的體現嗎？”
“呵呵。哈哈，呵哈哈哈——”喬強抱着肚子笑得滿地打滾，“是嗎，是嗎？也對，也有可能你從來都是對我們抱有善意的，一切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關係，真是那樣的話，我會道歉的。最多是我變得像個小丑，嘿嘿，我從來都像，你不覺得嗎？”
“……”
“不過呢，如果不是的話。如果不是的話，這不是還有一種別的解釋嘛。她接受了我的委託，調查雪凌霜周圍的親屬關係，因為她在這方面的能力真的很驚人，所以，她之所以會被刪除記憶，是因為她了解到了你不想讓別人知曉的某些事實。”
“……”
“當然，這個事實有很多種可能性，我所知甚少，尚且不足以做出推測。不過，所有這些可能性，基本都會有一個共通的底層基礎設定——你真的和雪凌霜有某種程度上的親屬關係。”
電話對面的聲音，推銷員的聲音，第一次變得冰冷起來，永遠微笑着的假面碎裂開來，露出隱藏在其下的，惡魔該有的本相：“是嗎？假設果真如此，又如何？”
“呵呵。”喬強並沒有被那彷彿聽到便會被凍結的陰寒聲音嚇住，恰恰相反，一切盡在計算之中的狂喜，令他內心宛如見了誰的熱油般爆沸，“告訴我誰是真正的契約簽訂人，或者直接給我把契約解除。”
“……喬強先生。我們是有保密規定的。當然，你也應該早就猜到了才對，因為，這還是你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請求。你究竟在想什麼？”
“不，這不是請求。這是，用你的話來說吧，這是，警告。”
“哈哈？警告？！你嗎？”面具的碎裂宛如雪崩，最開始只是一顆小小的雪球滾落，接着，便是天崩地裂，地動山搖，“就憑你嗎？一個入行不到三個月的凡人？你拿什麼警告我？你這樣渺小平庸的自以為是之人，在我面前絕望死去的不計其數，遠勝被拍死的蚊蠅。你——”
“你要是不告訴我，也不解開的話。”
喬強無法控制地咧嘴，抬手抓住手機，露出的笑容漸漸猙獰起來：“我就殺了雪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