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威脅

20XX年12月15日，星期四。

連續四天的陰天後，陽光終於刺破雲層，灑落在大地上。

人類生理上並不需要光合作用來產生能量，但似乎有相當一部分人，很需要這種來自一個天文單位外大火球照射，才能在枯燥冰冷的日常生活中獲得活力、激素和荷爾蒙。

喬強就在學校行政樓後方的一大片草坪上仰躺，曬着太陽。

他其實並不屬於前面所說的那一類人，陽光照射到臉上，即使是冬日也令他覺得有些發燙，一陣一陣地眼暈。他只是單純地認為，躺在草坪上曬太陽是一件很青春的事，在路過草坪時忽然想起來，於是就躺了上去。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明他躺上去前草坪上一個人都沒有，現在還是周四，只是眯瞪了一小會，猛醒過來，就看到周圍已經圍滿了一圈情侶。旁若無人地坐在草坪上嬉笑，吃吃喝喝，摟摟抱抱。

“什麼毛病啊這些人，非得擠在人邊上才開心？”

喬強坐起身來，拍拍身上的草屑，一眼就看到遠處的草坪依舊顯得空曠，連那幾個石凳子都沒人坐在上面：“這就是被稱為’現充’的，這一物種的生物多樣性嗎？”

他本想咂着嘴說些更加惡毒的話，最好能把周圍這群恬不知恥的笨蛋都趕跑，可又忽然轉念一想，現在自己一邊追着一個放動畫片里都出類拔萃的冰山美人，一邊在草坪上等另一個哥特合法蘿莉美少女，多少也得被算進人生贏家的行列里了。

“哼。”為了不罵到自己，喬強最終把剩下的話憋回了肚子裏，站起身，拍拍屁股，大搖大擺地刻意選擇了情侶最扎堆的方向擠了過去，“借光，讓讓，借光。”

在把他們搞得一地雞毛后，喬強滿意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的角色設定應該是完善了不少，回頭一看，那個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在大學路上穿着一身拖在地面上裙裝，小學生身高的合法蘿莉正好朝這邊走過來，看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喬強覺得這事多半算是成了。

“開始漸漸理解馬桂木了。這些提供情報的NPC是真的很厲害啊。”

不是去理解他人，而是去理解他人的“功能”，喬強在這一瞬間，朝着成為領導者的道路邁進了一步。

“喂，奶茶呢！”

“外賣還沒送來。”喬強看着面前少女伸出的手，鑒於對方身高只剛到自己腰，就算是他也很難生起氣來，“怎麼，現在都不客套幾句，見面就要奶茶了嗎？就算工具人待遇也比這好一點吧。”

“那是當然！你不就是為了給我奶茶把我叫到這的嗎？”

“啊哈哈。”喬強笑了兩聲，“很高興我們的關係終於到了可以彼此開玩笑的程度。所以，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戀愛研究社社長林星愛秀眉蹙起，微微偏頭。

“唉？”喬強愣了一下，他和這姑娘也合作了好幾天了，有時候他會覺得對這段戀愛她比自己還熱心，可能主意沒有舍友攻略之神馬桂木來得靠譜，但那份熱情卻是不容置疑的……忽然拿這事開玩笑，是不是有點人設混亂啊？

“就小雪的事啊，你不是要幫我問她的家庭情況嗎？”

“小雪？”

“雪凌霜，你大三學姐。真要跟我表演失憶啊？”喬強已經嗅到不對了，但日常生活就像一輛看似緩慢實則巨大沉重的卡車，在人的腦子裏橫衝直撞，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剎下車來，“該不會是你沒問到？那也不用玩這種戲碼啦。仔細想想大學生對同學的家庭情況不了解也很正常，我們可以另想——”

“雪凌霜學姐？”林星愛雙手環抱胸前，這是她的防禦性姿勢，已經很久沒在喬強面前做過了，“你和她什麼關係？”

“從這裏開始？！我怎麼感覺頭一次見面你就問過這句台詞了。差不多一點啊。”

林星愛歪了歪頭，看起來頗為嬌俏可愛：“頭一次見面？我們之前見過嗎？”

“……”喬強臉上終於失去了笑容，“剛才你還記得我呢。我給你買了奶茶，你是來拿的。不是嗎？”

“唉？奶茶？”林星愛眉頭皺得更緊，臉上顯出鮮明的厭惡，甚至還向後退了兩步，“你為什麼要給我買奶茶？”

“大杯多糖燒仙草，是誰的？”

喬強從外賣小哥手上接過奶茶，朝林星愛手裏遞了遞，結果隨着他伸出手，對方又退了兩步。

“……不要嗎？你不是喜歡這種的嗎？”

“走開！別過來！啊——”

連續後退的林星愛一不小心踩中裙擺，打了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卻在半空中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定格，接着重新站穩：“奇怪，我為什麼要到這來。”

“你可以走了。”喬強看了一眼跨坐在自行車上，興緻勃勃地看着他們的外賣員。

“啊不，下一單就在附近，我不急的。”

喬強掰了掰脖子，從林星愛身邊飛回的佩帕皮斯修曼已經融入了他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會有你期待的劇情的。”

“喂，你……那邊那個！”重整了態勢的林大社長看起來有些緊張，但還是鼓起勇氣對喬強喊起話來，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結合她小學生級的容貌，讓還在看戲的情侶們都有些義憤填膺，蠢蠢欲動起來，“你到底是誰？”

“哈哈，抱歉抱歉，林社長你好，我是班長——王凌……王凌同的舍友。他委託我給您送一杯奶茶來着。不是他把您叫到這來的嗎？”

“唉？社長？——班長……哦，對。”林星愛漸漸冷靜了下來，想起剛才的事，臉上有些發紅，“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喬強將奶茶遞過去，小心地注意着手不要碰到對方。

剛才還有些躁動的情侶們紛紛轉過身，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外賣小哥臉上下滿了不滿，咂嘴：“切。”

喬強沖他擠了擠眼睛：“你看，我說的吧，別浪費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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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喬強，剛才社長聯繫我了。你以我的名義給社長送了一杯奶茶？真行啊你。”班長給喬強胸口來了一拳，看起來他其實是知道打人該有的正確力度的，“沒想到你小子這麼會來事。”

“啊哈哈。”喬強坐在自己基本上沒怎麼坐過的宿舍椅子上，深深地思索着。

“嘿嘿，社長跟我說不想再辦這個社團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來着。沒想到之後她居然紅着臉感謝我，你能想像到嗎？那個社長！紅着臉感謝我！”

班長越說越激動，喬強也跟着動了動耳朵。

“不過，說起來，你什麼時候認識的社長啊？”班長撓了撓頭，一低頭，看到一對漆黑的眼珠子，不由得嚇了一跳，“嗚哇，幹什麼用那麼嚇人的表情看着我？”

“不，沒什麼……我去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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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強趴在陽台上，俯瞰着下方的風景。

閉上眼睛，用力回想，不知怎麼，夢境中收到的名片就會浮現在眼前。

“圓夢超金融股份有限公司，銷售部門戀愛分部副總經理，推銷員，拉布斯凱。”

最下方，則是一排電話號碼，寫得滿滿當當，集中注意力凝神去看時，卻只能看到三個數字。

“666”

“哇，作為魔鬼相關，這個號碼可真是爛俗到家了。”喬強咂了咂嘴，在手機上輸好了號碼，“不可能沒人試過這個號吧……是之前黃說的，類似基站一樣的操作嗎？”

“是的，喬強先生，你真聰明。”

他還沒按下撥通鍵，至少鈴聲都還沒有響起，手機中就傳出了有些熟悉的男性嗓音：“很高興你撥打本公司的銷售分部服務熱線，請問你需要什麼服務呢？戀愛諮詢請按1，契約查詢請按2，靈魂估價請按3。”

“這可不是個好笑的笑話，你做了什麼？”

“你是指什麼？”

喬強低垂下頭，六層樓的高度說高不高，而且他現在有着跳下去也不會摔死的自信，儘管如此，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微妙的恐懼：“你為什麼要對林星愛動手？”

“哦，你是說那件事。”對面的聲音像是剛剛想起一般，帶着恍然大悟的驚喜勁，如果不是語調深處的那一絲譏諷，真的會讓人覺得他之前毫不知情，“很簡單，我攪亂了她的慾念層。”

“慾念層？”

“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理論中，將人的人格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部分。現代的靈魂研究多少和心理學有所相通。最外層的心智層，對應着代表人類主觀和表層意識的自我；位於其下的慾念層，對應的便是本能、無意識的內驅力。”

“說人話。”

“我通過令她喪失對研究探索創造戀愛的慾望與執念，切斷了你和她之間的全部因果。有時也會有客人提出’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人了！’的要求，此時，這種做法總是最好的。長久而高效，將兩人再次見面的可能性掐滅在萌芽之中。下次見面，她依然不會想起你，那不是很有趣嗎？”

“胡說八道。那班長又是怎麼回事？”

“這就要說到集體潛意識，或者說靈魂之海的問題了。其實人們對很多事物的認知都不完全來源於自身的主觀——不過，你現在大概沒心情聽我科普。簡單來說，剛才所謂的’切斷因果’，不止是誇張的形容詞。你們之間的因果斷裂，自然會影響到世界這張巨大蛛網上的其他部分。”

“……”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喬強覺得自己已經面對過足夠多的離奇情況了。

但是，此刻他感受到的恐懼，與面對王師傅時的恐怖完全不同。

那時，令他顫抖不已的是彷彿永遠不可能戰勝的強大，而現在，這整個事件在他腦中漸漸耦合起來時，他感受到的，則是有力卻不知道向何處使，彷彿只是在面對一大片黑暗的荒謬感。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簡單，這是警告。”

“……警告？”

“剛才也說過，切斷因果是一種常見訂單。從林星愛小姐的記憶中，我也追溯到了你的一些其他熟人。喬強先生知道六度空間理論嗎？”

“啊……通過認識的人，再去找他認識的人，最多經過六次，就能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沒錯，反過來也是一樣的。我追尋別人腦海中的線索順藤摸瓜，很快就能切斷你和所有人的因果。”

“……那又怎麼樣？”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在喬強先生心中時，我能感受到，喬強先生，對這個世界，有一股很強的疏離感。所以，也許不會怎麼樣。”

“……”

“也許你在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任何一個熟人，不會再有任何人能記住你的名字、想起你的相貌，你也依然能在這個世界活得如魚得水。那麼，不會怎麼樣。”

“……”

“不過，反過來說，如果你不能。那麼，林星愛小姐便是一次警告。就像我們上次見面時一樣，我想你放棄你要做的事，僅此而已。”

“……呵呵。”

喬強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和熙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