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方頭巾
聽說拉屎撒尿不用上外邊,也象城裏人一樣屋吃屋拉,鄉親們都覺得是個新鮮事,也都想探個究竟,就都跑到房場這兒,金長山見人多,就跟大夥說:“這廁所一米見方大小,這麼些人圍着,啥也看不到,還耽誤我幹活。這樣好不好?等五哥他們把井打好,我呢,用不了多大功夫,安裝完了,你們再來看行不行?”
人們出去后,刁老五接着打井,他一邊打井,一邊不放心地問:“長山,廁所里的水不好往上弄啊,總不能上一次廁所,出來舀幾瓢水吧?再說,要是在廁所里放一口缸,那也沒地方呀。”
“這個不用你操心。”金長山說:“五哥,你把井打完,有水了,你別走,就跟着我干,就憑你,這點活難不住。”
“那好,那好。”刁老五憨乎地笑了:“那謝謝你,長山。”
安裝個水沖便池這點小活,在金長山那兒真是手到擒來。只是在農村廚房裏加一個廁所,連着下水,他得琢磨琢磨,根據各家井的位置,管路如何走更合理。在刁老五他們打井的時候,他就抽空把尺排好了。
心裏有數了,但活干不上。他點上一支煙,東瞅瞅西望望,悠閑地踱到孫立環她們做飯的地方,還未等他張口說話,快嘴的王淑華推了推正在切菜的楊雪梅,說:“五嫂,五嫂,金哥來看你了。”
“啊,不不不,”金長山笑呵呵地說:“閑着沒事,過來瞅瞅。”
“那可不是,”王淑華可是嘴不饒人:“這好幾天了,金哥也沒說過來瞅瞅,咋偏偏五嫂來助廚,就……”
金長山見王淑華這麼說,便認真地說:“說老實話,我還真沒注意,俺們老同學也在這兒。我呀,是想看看今天晚上有什麼好的下酒菜。順便告訴你們,我從市裡回來,車上帶回來一隻烀好的狗腿呢。”
“我就說嘛,”楊雪梅說:“這幫男人,就惦記着喝,吃。見着煙和酒比什麼都親,要是想看我,三十多年都不來一趟?”
“哎,說這話你可沒良心啊!楊雪梅,”金長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年,大雪嚎天的,不是我給你買的方頭巾嗎?你最喜歡紫色,我……”金長山的話剛說到這兒,發現楊雪梅大驚失色,趕緊剎車咽回去後半句話。
這是咋回事呢?
那是金長山下鄉的第二年冬天。有一天,集體戶上山打柴禾。天不太冷,風卻挺大。往日知青們幹活吵吵鬧鬧,不是笑語就是歌聲,可熱鬧了。今天風大張不開嘴,大家都悶頭割苕條。女生們不會捆腰子,割的苕條往一堆放,等着男生騰出手幫她們捆。
楊雪梅抱着一摟沒捆的苕條,正準備往大堆上放,頭巾開了,等放下苕條的功夫,頭巾隨着她俯身的動作滑落下來。說時遲,那時快,風把頭巾,那是一條紫色的頭巾卷了起來,拋向空中。楊雪梅情急之下,扔了手裏的鐮刀,撲上去抓,一把沒抓到,她又蹦了蹦,還是沒抓到,她追逐着跑了很遠,眼瞅着紫色的方巾越飛越高,在空中飛舞着,跳躍着,飄飄搖搖地飛得無影無蹤了。不用說,楊雪梅坐在雪地上嗚嗚地哭了。哭聲也被大風吹散吹遠了。
就是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尹書記去縣城參加講用會。集體戶派金長山趕馬爬犁送他。待尹書記走進縣委大院,金長山就掉頭回村。他知道尹書記參加的這個會需要三天,到時候再來接他。當馬爬犁路過自由市場的時候,他不經意間發現,在衚衕口轉角處有一個小攤兒,賣小商品的,什麼針頭線腦、皮筋、襪子,一應俱全。在攤床側面的橫杆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方頭巾。就是這一眼,他猛然想起了昨天風吹跑楊雪梅頭巾的事,不由得勒馬停下,靠近了攤床,還別說,真有一條紫色的,與楊雪梅的一模一樣。他喜出望外,從橫杆上拽下來,問;“這條多少錢?”
“一塊二。”
金長山翻遍全身上下,只掏出了一塊一角錢。攤主把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見金長山有些失望的把頭巾送回橫杆,就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迅速地拽下頭巾,說:“小夥子,是送給心上人吧?”金長山頓時被問得語無倫次,支支吾吾地說:“啊,不是,不,真不是。”
“啥也別說了,”攤主樂呵呵地把頭巾遞給金長山說:“拿去吧小夥子,少個角八七的沒關係。”
金長山一邊接頭巾一邊致謝,揣起頭巾往回趕。路上,他心裏美滋滋的。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聽了攤主的話心裏高興?還是……他哪裏知道,不管經過多少年正統封閉的思想教育,人的本性,包括青春的萌動是無論如何也禁錮不住的。應該說,這件事是金長山和楊雪梅心中的秘密,誰也沒想到金長山竟在這種場合突然亮出來,楊雪梅臉“騰”的一下紅到脖子根,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你,你,說甚麼哪?”金長山如夢初醒,追悔莫及。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就這樣一句普通的類似開玩笑的話,讓王淑華大吃一驚。因為在場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心中的秘密,所以她也無須掩飾。只是覺得因為自己一句笑談而引發現在的尷尬場面使大家難堪,有些過意不去,便話鋒一轉說:“金哥,咱們趕緊上車拿狗腿,拆吧拆吧,晚上下酒吧,啊?”
她這一說,金長山和孫立環異口同聲:“對呀,拆狗肉下酒。”這才轉移並化解了金長山和楊雪梅的窘境。
要不是王淑華想逗逗他和楊雪梅,金長山本來是要勸勸王淑華的。照丹是個多好的孩子呀,倒不是說,救過他就好。而是一個女大學生,不好高騖遠,立志回鄉,讓他從心裏佩服。因為剛才失言,他今天也就不打算再嘮了。所以從車上拿下狗肉后,他沒有再去灶前。嗨,看來還得找個機會,給楊雪梅道個歉呢。
其實也是趕巧。楊雪梅今天來助廚,也是另有打算的。村裡人都知道,楊雪梅在家做飯時候很少,那刁老五可知道心疼媳婦了,加上老太太活着的時候,娶了城裏的媳婦,恨不得打塊板供起來,後來楊雪梅當老師,又當校長,工作也忙點,下廚的事大多是老婆婆,後來就是刁老五接班。所以她來助廚,不光是金長山沒想到,就連孫立環都覺得有點奇怪。
楊雪梅當然也是為了照丹的事。可沒容她張口說這個正題,就讓金長山給沖了。拿着狗肉回到灶前,她停下手裏的活,攏了攏頭髮,笑着說:“這個金長山,歲數大了,嘴也沒個把門的,你們別聽他瞎咧咧,小時候,我們戶那幫男生,一個賽一個,能作着呢!”
為了緩和剛才的氣氛,孫立環趕緊就坡下驢:“五嫂,快給我們講講你們知青的事。”
“那可多了。”楊雪梅自然不會說她自己哭鼻子的事,“這幫小子,偷雞、摸狗、裝病、啥事都干,你家,嘿嘿!那時候,彭叔養了六隻雞,讓集體戶這幾個小子給偷回來燉了兩隻。吃的時候,一個個像餓狼似的,我一想起那個場面就想笑。嘻嘻嘻!”
孫立環和王淑華也跟着一起笑:“哎呀媽呀,我金哥他們在西南岔,還有這麼光榮的歷史哪!”
“哎呦,光顧瞎說了,正經事忘了。”楊雪梅止住了笑,認真起來:“你們倆是親戚,一個是親媽,一個是親姑,我得跟你們談談照丹。”聽楊雪梅說到照丹,孫立環和王淑華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
王淑華儘管對楊雪梅有偏見,心裏有結,可人家楊雪梅畢竟是當了多年的教師,校長,別說在西南岔,就是在全興華鄉人的眼裏也是個有知識,有修養,受人尊敬的人。孫立環當然也是這樣看重楊雪梅的,更何況她要說的是自己的親侄女。
“五嫂,你說。”王淑華迫不及待地說:“我們聽着。”
“念了十七年書,眼瞅着要畢業了,”楊雪梅說:“照丹就這麼回到咱們這山溝溝里,你們怎麼打算的,和孩子交流過么?從家給罵出來,那是什麼辦法呀?”
“那怎麼辦呢?”
“我可不是因為她住我們家,怕麻煩。我和你也說過,我喜歡照丹,也願意她住在我家,但不代表我支持她。”
“你看,怎麼樣,她姑,連五嫂這麼有學問的人都反對她這麼做。”王淑華可下找到知音了。
“我可沒說反對,也沒說支持她。你們做父母的,當姑姑的,得拿主意。但有一條,不能強加於人,特別是對於一個大學生,她們有思想。”楊雪梅循循善誘地往下說:“要做工作。簡單地打罵,無濟於事,倒傷了感情。”
“哪有辦法呀!”孫立環也跟着心裏着急:“這可咋整。”
“動員全家族的人,親戚朋友,同學一起行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會說培養一個大學生,黨和國家拿出了大量人力物力,你們也告訴她,自己的父母,也付出了數不盡的苦和累。黨恩,父母恩,都應該報,如何報,這個問題要照丹自己回答,路怎樣走,也應該自己選擇。她自己想通了,認可了,這就行了。強逼着她做出與之相反的選擇會鬧出事來的,也會害了她。”楊雪梅說這些話的目的是要王淑華家統一認識,而她自己對照丹選擇回鄉務農從心裏說,不十分贊同。當然,她不會表態,她不會攪到別人家的事情中去的。
也不知道王淑華聽懂了沒有,反正就在這個時候,孫立環發現尹向東正在悄悄地接近裝着剛剛拆好的狗肉碗。他偷偷地伸手拿一塊狗肉被孫立環一巴掌打在手背上,也許是不疼,他順手把狗肉塞進嘴裏,轉身就跑。孫立環忙大聲喊道:“站住,別跑,跑啥呀?有的是,再給你一塊。”
尹向東一聽,站住轉身問:“真的呀?那你打我手幹啥?”
“怕你手埋汰。”
尹向東瞅着孫立環的臉,確認沒有騙他,又慢慢地走回灶前。
王淑華不是好眼色瞅他。尹向東止住步,只聽孫立環正色道:“你要是能把丹丹給我找到這兒來,我給你一大塊兒,能找到不?”
“那現在,連一塊也不行啊?”尹向東瞅她倆不注意,冷不丁伸手抓了一塊狗肉,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