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場朝廷辯論,不論文鬥武斗,江沖大獲全勝。
當時在場親眼目睹全程的甘離卻為江沖憂心不已,還特意在晚上放衙之後帶著兒子去侯府找他談話。
彼時江沖正在侯府書房,聽重陽稟報他從金州帶着六車給江蕙的禮物在路過祈州時被扣留整整五天的經過。
江沖手裏捧着先帝御賜的那把寶刀,用白絹細細地擦拭乾凈,聽完小廝來報,對甘離父子的來意瞭然於胸,叫人請他們過來。
重陽奉了茶,便在一旁站着伺候。
甘離掃了眼江沖手裏的刀,“我記得你從前彷彿用的不是這個刀鞘。”
“你說這個啊……”江沖拿起珠光寶氣鑲嵌各色寶石的刀鞘,目光懷念:“先帝將這把刀賜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把刀鞘。”
不過後來他嫌花里胡哨的,就找人重新配了鞘。
“是西山圍場的時候吧?一轉眼都六年了,先帝也駕崩五年了。”甘離嘆道。
江沖道:“存齋兄,有話不妨直說,等會兒我還有事,可沒空陪你敘舊。”
甘離一哽,嘆了口氣,“今日在朝堂上,有相公們和衛王在,太子登基已是定局,無非是多講幾句道理,多費幾句口舌。你常年領兵在外,朝內之事,其實不必太過冒頭。”
剛認識的時候不知道,相處久了甘離就看出來了,江沖長於軍務戰事,在朝政上卻有所欠缺,就今日這種情況,換了相公們,又或者是豫王,任誰都不會像江沖這般直指矛頭。
江沖淡淡一笑,命人去將侯府內儲藏年份最久的美酒拿來,他要和親家一醉方休。
“我不是來找你喝酒的。”甘離話雖如此,卻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
江沖只拿了兩隻酒杯,沒把妹夫算在內,倒滿兩杯酒,舉杯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存齋兄,你我相識多年,這是你我私底下第一次一起飲酒,大概也是最後一次,喝完這頓酒,你以後盡量少跟我來往。”江沖道。
甘離剛把酒杯端起來就聽見這麼一句,一下來氣了,將酒杯重重一放,“江仲卿你什麼意思?”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說我什麼意思。”江沖目光坦然。
甘離面色微變。
江沖又斟滿第二杯,卻不着急飲下,“出頭的椽子先爛,道理我不是不懂。我心裏感激你好言相勸,不過恕我不能從命。”
甘離連忙按住他舉杯的手,“你何苦做這個眾矢之的?今日你在朝堂上那一番話,護住了太子、相公們,甚至是豫王、衛王,可你自己呢?你半點不留餘地,給自己招了多少恨,得罪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一句“今日有太子的流言,明日未必沒有四皇子的流言”,是對安樂后府暗中的威脅。
一句“效法古人挾什麼令什麼”,更是對杜皇后明晃晃的警告。
“恨就恨吧,我無所謂。”江沖搖頭笑道。
甘離皺眉道:“說真的,龐奚對丁相公積怨已久,他給杜家做馬前卒還情有可原,可我萬萬沒想到,連蔡家老三都投靠了杜家。難道他們看不出太子即位是板上釘釘的事嗎?”
朝會上問禪位是聖上的意思還是某個人的意思那位太府寺蔡少卿,不是旁人,正是蔡新德他三哥,紀陽侯的第三子。
蔡新敏跟龐奚王瓊等人並無太大區別,只不過他為人圓滑,不肯如龐奚王瓊那般賭上全副身家,眼見情勢不對便不肯儘力一搏,問衛王那句話,既暗中向安樂侯府表了忠心,又向太子表明自己中正的立場,其實說白了就是兩頭不得罪。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也就是江沖開口比較早,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罷了。
“我也沒想到。”江沖道,“今日朝會上,杜皇后和安樂侯一言未發,就有這麼多朝臣明知太子地位穩固,卻還是前赴後繼為其衝鋒陷陣。中書侍郎、諫議大夫、太府寺少卿……這些人無一不是位高權重,卻還只是杜家拿來試水的棋子,你說他們背後該有多大勢力?”
甘離悚然:“那你還把自己折進去?”
江沖眸色深沉,“不然呢?不管誰來對付這些宵小之輩都難免惹上一身騷,我不出手,難不成要讓宰相、豫王、衛王他們出手?我一介武夫,除了打打殺殺什麼都不會,我陷進去了,還能滾去北境戍守邊關,他們陷進去,那可就是真完蛋了。任由治國理政的棟樑之材淹死在糞坑裏,你讓我怎麼有臉去見先帝?”
話糙理不糙。
“江仲卿,我從未看懂過你這個人。”甘離紅了眼眶。
曾幾何時,甘離憐他父母雙亡獨立支撐偌大一個侯府無依無靠;後來東倭事發,甘離又覺得他心狠手辣草菅人命;而今,見識了朝會之上江沖不顧己身,為保太子登基陷自己於風口浪尖,為堵悠悠眾口將自己塑造成睚眥必報的猖狂小人,為斷絕杜皇后垂簾聽政得罪群臣……
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面?
江沖道:“杜家綢繆十餘年,杜皇后在深宮之中任由傅氏罪妃猖獗隱忍至今,可不是要給太子做嫁衣裳的。杜家若只是為了扶持四皇子做皇帝,我或許還不至於這般,都是聖上的兒子,誰做不一樣,可若要效法魏昭武太后垂簾聽政臨朝稱制,除非我死。”
甘離一愣,“我還以為你是支持太子的。”
江沖斜眼看他:“你怎會這樣想?”
甘離道:“不是你在戰報里寫吳王坐鎮中軍調度有方、臨危不亂主持東倭朝局?”
江沖搖頭輕笑,反問道:“是誰派吳王監軍?是誰要立吳王做太子?”
當然是聖上。
甘離啞然。
是聖上將吳王派來監軍,所以江衝心甘情願地將除了指揮作戰以外的功勞全都讓給吳王;是聖上下旨立吳王做太子,所以江沖在朝會上奮不顧身擋下所有明槍暗箭力保太子登基。
江沖從來都不是什麼太子黨,他是帝黨。
不計個人得失,指哪打哪。
江沖輕輕一嘆,“先帝在時,我出頭是因為我是小輩,就算做錯了,先帝也會看在我沒爹沒娘沒教養的份上給我兜着。今上即位我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自是因為我知道聖上愛我護我,對我偏心,只要有聖上在一日,這天底下任誰都動我不得。如今又輪到我做長輩了,又怎能袖手旁觀侄子被人欺負?不過也就這一回,算是全了我和太子多年叔侄的情分,往後啊,君臣有別。”
甘離:“那你怎麼辦?經此一事,安樂侯府必然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
“隨他去吧。”江沖哂然,“我要走的,註定就是一條孤臣之路。存齋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今後你我之間還是少來往。”
甘離心知他這是鐵了心的不回頭,也不再多勸,只玩笑道:“你妹子可還在我們家。”
“怎麼?是要我把她接回來嗎?”江沖笑問。
甘棠緊張地看向江沖。
甘離忙道:“那不能夠!”
江沖笑罷又正色道:“我自會安排好一切,你別忘了當初求親時說的話就夠了。”
甘離亦鄭重道:“我們會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看待。”
“那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江衝起身離去,經過甘棠時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邊走邊道:“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重陽連忙跟上父親腳步,出了門卻見父親正站在不遠處等着自己。
等重陽走近,江沖道:“你去找我三叔,請他給江文楷寫信,叫他儘快調任回京,最晚明年開春前務必回來。”
這天夜裏,送走甘離父子,江沖不肯留在侯府歇息,執意要回韓宅,臨走的時候腰間掛着一柄鑲滿寶石的長刀。
次日晨起,江沖先去了寧王府,給蕭綺那小煩人精上了柱香,然後從重陽手裏接過一個長條的盒子交給寧王。
“這把刀還是那年在西山圍場先帝賜給我的,阿樂從前就惦記着,表兄若不介意,就讓這刀陪着孩子一起上路,給他壯壯膽。”
寧王抱着刀,兩眼通紅地偏過頭,“多謝。”
從寧王府離開,江沖持太子手諭前往刑部天牢。
相較於前世江沖造反關押的牢房,關押傅義的這處倒還算乾燥整潔,畢竟傅義被抓后對一切罪狀供認不諱,再加上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正陽宮那把龍椅上,所以也就沒人特意為難他。
傅義面壁而坐,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也沒回頭,無力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就讓我安安靜靜等死吧。”
“大哥。”
傅義一僵,卻並未回頭。
江沖待獄卒打開牢門便將其遣退,躬身鑽進低矮的牢房,一步一步走到傅義身旁,坐在稻草堆成的簡陋床鋪上。
二人雙雙沉默着,都沒有立即開口。
從江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傅義寬厚的脊背,和哪怕身在牢房也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髮髻。
“昨晚我做了個夢。”江沖驀地開口,“我夢見駙馬問我,還記不記得他跟我講過你小時候的事。就是你剛從唐州到公主府的時候,你對駙馬說的第一句話。”
傅義閉着眼,並不理會江沖的話。
江沖彷彿自言自語道:“我記得啊,我怎麼會不記得。你說的是‘不要叫我小傅,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當時就想,大哥這人太實誠了,我得看着點,不能讓人覺得他老實就欺負他。我還記得,我跟……跟重光在柴房玩火,把房子點着了,駙馬罰我在院子裏跑二十圈,讓你看着我,不跑完不許歇息,後來我實在跑不動,你就背着我跑,跑完又自己去找駙馬領罰。還有每次你從外面給我帶些小玩意兒,一面囑咐我藏好,不要被發現,一面又去公主那兒老實交代。你說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實誠。”
“以前總聽人說,一般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會很嚴重,那一般不說謊的人呢?”江沖靜靜凝視着傅義僵硬的背影,“從你將兩個孩子趕出家門又和原本的周氏族人決裂,你那時候就已經在騙人,你騙過了所有人,連我都不肯說實話。大哥,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句實話嗎?”
傅義雙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強忍着什麼。
“你不肯說,那我來說。”江沖紅着眼睛道,“弄壞小星轎子將她留在長慶宮的是你,對不對?有我這個手握重兵的兄長在外,只要沒到魚死網破的地步,周王絕不敢動她一根頭髮。小星在長慶宮,周王無法正面突破只能另闢蹊徑,所以你又在後院圍房放火,對不對?你察覺到禁軍中有人投靠周王,所以故意將這幫心懷鬼胎之徒聚集在一起,好一網打盡對不對?你早就將整個密謀篡位的計劃對聖上和盤托出,你們君臣二人聯手來了一出引君入瓮,對是不對?”
傅義點頭:“對。”
江沖沒料到他這樣輕易承認,愣了一下,連忙問道:“那你呢?周王已經落網,你該如何脫身?”
“如何脫身?”傅義緩緩起身,抖了抖鎖在手腕的鐵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沖看着他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過來,心中漸漸湧起一種不安的感覺,還未開口,便見傅義對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就這樣脫身。”
說著,傅義猝然抬起膝蓋,重重頂在江沖腹部,趁他痛得直不起腰,轉身就是一個過肩摔,用自己全部的體重壓制住江沖,手腕一繞、一勒,腕上鎖鏈瞬間纏住江沖脖頸。
“大哥?”江沖難以置信地看着傅義,根本不相信義兄會對自己痛下殺手,儘管咽喉處的窒息感越發強烈,整張臉都被勒得通紅。
傅義神色一如既往的溫和,語氣同樣如往日敘舊一般親切:“若有朝一日朝廷收復故土,給義父上香的時候,別忘了替我也上一柱。”
江沖倏地明白了什麼,急忙掙紮起來,“不,不行……大哥,你別……咳咳咳……別這樣……”
傅義微微搖頭,正要說什麼,餘光瞥見牢房外趕來的人影,立時變得面目猙獰,揮拳砸向江沖面頰,咆哮道:“我也是人!你看清楚,江仲卿,我也是人,不是你江家養的狗!我欠駙馬養育之恩,可我不欠你!你沒資格對我的事指手畫腳!你沒……”
獄卒一棒子敲在傅義後背。
傅義眼前一黑。
“父親!”重陽急忙搶上前,將江沖從傅義拳下解救出來,“父親,你怎麼樣?父親?”
獄卒們將傅義死死壓在牆角,見他不住掙扎,直接動用了棍棒。
傅義頭破血流,狼狽至極,鮮血流進眼角,連眼白都染上了血色,眥目欲裂,聲嘶力竭:“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得償所願!江仲卿你明不明白!我只差最後一步!”
江沖搖頭,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義兄為何一心求死。
可他說不住話來,背靠着污穢的牆壁,在重陽的攙扶下艱難起身,滿目凄然地看着傅義。
傅義同樣看着他,喃喃道:“只差一步,求你……”
“兩年前……兩年前你我就已恩斷義絕……”江沖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一把推開重陽,自己站直身體,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跡,渾身熱血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凍得他聲音都在顫抖:“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去。
周傅不再掙扎,在獄卒的重重壓制下無聲地看着江沖。
從牢房到外面不過短短几步,江沖卻走得無比艱難,雙腿重逾千鈞,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不至於跪倒在地。
隔着一道道欄杆,幼時情境和此刻所見在他眼前不斷地交錯着。
猶記四歲那年,聖上和周傅一起帶他逛廟會,人潮湧動,兩個半大少年手挽着手,他就坐在兩隻手臂搭成的“橋”上,左手勾住大哥的脖子,右手抓着二哥的衣領,就連路邊的商販都當他們是親兄弟。
而今,他的兩位兄長,一個躺在病榻上,只剩下不到半年壽數,另一個關在牢房裏,再過幾天就要被問斬。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他沒有邀請周傅入京,如果他沒有給傅氏進宮提供機會,如果他沒有在周傅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袖手旁觀。
沒有如果。
直到坐上自家馬車,江沖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
“父親?”重陽擔憂不已。
江沖很快收拾情緒,再抬起頭時已然恢復了平靜,除了嘴角的紅腫、脖頸的勒痕和眉間縱深的溝壑,全然看不出他剛剛經歷了什麼,舌尖頂了頂有些鬆動的犬齒,沉聲道:“你速去侯府宣佈一件事,從今以後,周家那兩個女孩兒改姓江,叫彤兒親自去趟符寧,給她們上族譜,記在我名下。”
重陽急了:“父親!他都那樣對你,都恩斷義絕了,你又何必……”
“快去。”